细雨依旧不停，飘落在蒋雨琪脸上。有雨飞进眼里，她使劲眨了眨眼。她觉得树上的江迟，似乎离天空很近，离她很远。

“边总，小心。”蒋雨琪手拢在嘴边，朝着树上喊。

江迟听到了。

“小心。”蒋雨琪又喊。

江迟微垂了下眼睫，没有回答，他双唇紧抿着，嘴角边浮出笑意，一直挂着不曾消散。

一串又一串香榧果实沉甸甸的挂在他眼前，仔细辨认，其中几串绿色的果皮泛出些微红来，那是三年生的熟果。

江迟小心摘下几颗香榧果，也不贪多，他放进裤兜里，这才慢慢下树。

蒋雨琪目光跟着他在树上移动，看着他从树梢不远处下到树干中部，尽管看起来，江迟对身体的掌控度极好，核心力量也很强，但直到他踏实踩在了地上，蒋雨琪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边总。”蒋雨琪迎了上去，她这才得空将额前湿掉的刘海拨去一边。

她觉得空气中有一点异样的成分在缓缓流动，缠绕，包裹。

江迟看着她，轻声问，“什么？”

似乎在期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蒋雨琪平了语气，在下属的尊敬和轻松气氛的调侃中拿捏出一个度来，“边总，小时候经常爬树吧？”

江迟转了头去，似乎想要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话语。

“噢。”半晌，他只淡淡应了一声。

并不搭话。

这冷淡，让蒋雨琪觉得自己想得颇多，有失冒昧。

她转念过心思，只当是寻常避雨的小插曲。

见江迟想掏香榧果子出来，却又看了眼手上的脏污，蒋雨琪问，“要湿纸巾吗？”

“嗯。”

蒋雨琪拿了给他。

江迟擦干净手，将用过的湿纸巾包裹好揣着，这才伸手掏出那几个香榧果。

“我第一次爬树。”他终还是悠悠缓缓的说道。

像是害怕蒋雨琪给到的反应不及他期待，他又问她，“带了工具没？”

带着那么一点上司对下属的审视。

蒋雨琪也认真作答，“瑞士军刀？”

“好。”

江迟接过军刀，将这几颗果实绿色的外壳划开剥去，露出尚被硬壳包裹着的香榧子。

蒋雨琪左右看地面，寻找着什么，“边总，用石头砸开硬壳？”

江迟看了她一眼，“不用。”

他说完，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颗香榧子使劲一按压，硬壳瞬间破开。

“这么简单？”蒋雨琪也试，但是坚硬的外壳在她手中纹丝不动，蒋雨琪低头琢磨，把香榧子换了个方向又试，依然无解。

蒋雨琪“咦”了一声，似乎在奇怪。

江迟看着蒋雨琪在指尖忙活，却不得要领，他示范给蒋雨琪看，“每个香榧上有两只对称的‘眼’。”

“这里。”他看着蒋雨琪将香榧颠来倒去的看，他指给她。

“捏一下。”江迟说。

一滴雨从树叶尖上滑落下来，砸在那颗香榧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的细微水珠，四散溅开。

飞溅起落在蒋雨琪指尖，也落在江迟指腹。

尚来不及感受，那丝微凉就转瞬即逝。

蒋雨琪一捏，硬壳裂开，里面是包裹着一层黑膜的香榧子。

她有些惊喜，“这样就破开了！”

江迟微微侧过头去，将眼底笑意隐没，把香榧子都取了出来，江迟将手擦干净，把它们聚拢捧在手心，问蒋雨琪，“这个黑膜很难去？”

“嗯，很麻烦。”蒋雨琪努了努嘴。

“你先拿着。”江迟说。

蒋雨琪双手并在一起窝着，江迟将香榧子倒在她手心，他拿起一颗，用刚才捏开的硬壳去刮掉那黑膜。

“你还喜欢吃什么坚果？”江迟问。

“板栗，松子。”蒋雨琪略一侧头，回答说。

江迟低着头，无声的笑了一下，浅浅淡淡的说，“像只松鼠。”

蒋雨琪没听清，她凑过去看，江迟修长的手指间捏着椭圆的香榧子，黑膜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白乎乎的果肉。

江迟递给她，“尝尝？”

蒋雨琪伸出手，手心向上。

江迟看了她一眼，眼眸极深，将香榧子放在她手心上。

蒋雨琪细细的嚼，“香。”

她脸上带着笑意，有细小的雨珠飘飞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边总，你尝一颗。”

江迟刮完一颗，就掌握了要领，很快，他又刮干净一颗，仍是递给蒋雨琪。

“没事，你先吃。”江迟说。

蒋雨琪“噢”了一声接过。

好一会儿，江迟将取出来的十几颗香榧子都给弄得干干净净，他从背包里拿了小食品袋给装好。

“慢慢吃。”他看着蒋雨琪，将那小小一袋香榧子递了过去。

蒋雨琪犹豫了下，看江迟神情平淡，好像递给她的并非是他冒着自损形象和摔伤风险去摘得的坚果，反而更像是他往常无数次递给她看的《合作协议书》、《评估报告》等等。

蒋雨琪大方接过，道谢。

江迟又说，“生香榧子油脂太高，容易积食，一次不能吃太多，万一肠胃不耐受。”

“是，边总。”蒋雨琪规矩回答。

江迟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到了嘴边明明想说，最后却还是抬头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环视了下四周，“这雨不会停了，我们回去吧。”

蒋雨琪也觉得这雨大概能缠绵着下完这整个深秋、初冬交易之时。

她出声，“好，边总。”

她弯腰去拎放在一旁的背包，却已被江迟一手抄过，一甩去背上背好。

两人往回走。

雨不仅没停，反而下得大了些。“嗒、嗒、嗒”的打落在树叶和地面上。

蒋雨琪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不用着急。”江迟说，他走在她后面半个身位，“小心路滑。”

蒋雨琪一手紧紧拽着那一小袋香榧子，一手杵着登山杖，将步子放得慢了些。

两人沉默无言，静静的往回走。

雨丝带走空气里的暖意，周遭温度渐凉。

离护林站不远，江迟昨晚那股窜来窜去的疯狂念头，才终于开始慢慢回归理智。

此时，他似乎有些醒悟，自己刚才做了一件于他而言，多么疯狂的事情。

在他过去的三十年中，他不曾做过，也不屑于做。

但是，这次，他就那么做了。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蒋雨琪，从小袋里掏着香榧子，吃得正欢。

“喜欢吗？”他问。

“喜欢。”蒋雨琪飞快的回答。

丝丝暖意从心中溢出，流淌……

依稀能看见护林站的几排木房。蒋雨琪正想对江迟说“要到了”，一股闷痛就从胸部传来，猝不及防，她轻轻闷哼了一声。

这段时间里她忙得有方向，也有动力，浑身都是劲儿，她似乎忘记了，那颗藏在胸口的囊肿。这痛准确无误的提醒她，项目再重要，在身体的痛感面前都显得没什么意义。

蒋雨琪皱着眉，回过头看了眼在细雨纷飞中倾身向她的江迟。

他温声询问，“是不是不舒服？”

蒋雨琪摇了摇手，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黯了下去，“边总，数据采集再有 5 天就结束了，分析数据和出评估报告，大概需要 5 天。”

她抬头看着江迟，“边总，10 天后，我能不能请一个小长假？”

微雨像断了线的珍珠，嘣一下从天洒落，淋落在他们身上。

蒋雨琪知道痛感意味着什么，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但她也不想拖累项目，这是胡家磊第一次主导的案子，她想要让他做得完美。

再者作为基德合伙人，她不想成为横亘在基德和常刚之间的天堑。她知道江迟在努力帮她化解矛盾，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局，得她自己破。

于无声处，江迟为她做了很多，她清楚，从金万设备评估开始，江迟为她踏平了多少条路。

如今，基德要开拓江黔区业务，政府是很重要的合作方。以前，她是员工，与常刚较真，她只针对项目说事。现在不同，江迟将她抬高到另一个角度，她要想的是基德，而不是她自己。

曾经她是程安明一手带出来的徒弟。程安明告诉她，要认真做好每一个案子，该较真就要较真。

可是在并驾齐驱的后半场，程安明背离了轨道。

蒋雨琪也曾在某个瞬间，突然悟明白，程安明为什么升方凯为信通的合伙人，而不是她。信通从来只想让她跑在一线，而不是做管理层。

蒋雨琪稳住心神，看着站在一步之遥的江迟，此刻，他身上少去了太多的锐利，多了一种无言温润。

蒋雨琪乍然想起，江迟问过她的问题——他该是什么样子？

蒋雨琪认真想过，他于她而言，有冷硬的职场包围，她能看到的只是他驰骋职场时的决然和孤注一掷。

可是蒋雨琪明白，恰是这样密不透风的冷厉之人，在职场上给了她无限种可能。

他允许她在职场里有无限的高度，这种高度，是她留在信通，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想到这些，蒋雨琪胸口忽然一暖，跟着眼睛都涩起来，“边总，如果常刚一直对我有意见，基德想要拓展在江黔区的评估案，可能性很低。”

江迟目光淡淡，神色里有一种远山淡影的轻和柔。

蒋雨琪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退出合伙人，基德要优先开拓江黔区的业务渠道。”

“蒋雨琪，你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基德，或者是我？”

江迟的话，被潮湿的风吹散，像扬在风里的碎纸片。

蒋雨琪迎上江迟的目光，笑了一下，恢复了往日的严肃，“边总，我相信我自己，是低估了常局；我相信基德，是高估了常局的为人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