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拾杯抿上一口，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儿，然后斟酌道：“当时苏洛有影响到你吗？”

他手上那一小盏茶，这时早已饮尽，但他依旧留在唇边，借着假动作，扮出信口一提的模样。

这个疑问其实当年高考出分时，他就问过他自己，每当他看向帝婧，想提出这个问题时，都止住了口。他内心每每都有几分逃避，担心答案正如他所想，所以都作了罢。

郢城二中作为省示范高中，一个年级共二十个班。其中理科班就占据3/4，按学生成绩层次分为2个火箭班，8个卓越班，5个平行班。火箭班的学生高考目标为清北复交，卓越班则是211985高校，平行班为本科线以上。剩下的五个为文科班，文科班只有一个帝婧就读的人文班是培养冲重点院校的，剩下四个都是文科平行班，其中部分学生为艺体生。

从分班安排就能看出郢城二中重理轻文，这放在郢城这个三四线城市，是十分常见的情况。郢城二中建校百年，每年稳定向清北二校输送学子超10人，但皆为理科学子。

二中文科老师苦文科学子清北0突破久矣。

文科老师都需要一个文科状元打破僵局，激发家长对二中文科的信心，可以输送更多的优秀文科学子到二中学习。这样也可以促使学校对文科班的加强建设，来平衡他们与理科老师之间的地位。

就在帝婧高二那学年，二中文科老师仿佛等到了这颗启明星。特别是在高三一轮复习之后，几次多校联考后，她不断刷新的成绩，让二中老师为之一振，都在心底默默感叹是时候了，二中文科终于要出清北第一人了。

而这个人，竟然会出在自己的手上。

他那时感慨激动里暗杂更多的是捡漏心情。因为他接手帝婧他们班时，其实刚刚带完上一届的高三，按理他应该重回高一带班。只是那一年本该带帝婧班的那个班主任，家里母亲查出胰腺癌，尽孝时间有限，学校便让他继续挑起高ʝ三人文班的担子。

跟随他一起到高三人文班的还有苏洛。

虽然二中分班明面上只看分数，但人情社会，能动用关系的家长自然都会竭尽全力让孩子进到更好一点的班，所以那些好班里都会有几个苏洛这样硬塞进来的关系户，无论文理。

当时苏洛家里还处盛势，刚在省里合作了新的地产开发项目，苏洛留级进人文班也走的不单是教委的关系，所以他也不能随意将他发配到班级后排一个位置。就在他苦想排座时，他看到了帝婧，他注意到这个女生无论周遭环境如何，都专注于自己笔下，和喧闹的课间相比，她一人就构成了一部动人的默片。

他便将苏洛安排到了她的身边，后续日子里，苏洛不仅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也没影响到她的学习，这样的同桌关系也就一直持续到了高考。

高三中后段，帝婧每逢考试都会刷新自己分数，示范高中联考里也在不断攀升排名，大家已经渐渐察觉到她的目标不单是清北，她很大可能会抱个状元回来。

那时他更加确定自己大半年前的决定英明，因为苏洛那时成绩也见涨不少。

可世间之事，盈者溢，满则亏。

他所有的坚信不疑都被击垮在高考出分之时。

没有招生办提前联系他时，他就隐隐感觉到了不安。

虽然帝婧最后录取的也是名号响亮、排名前列的985高校，但知悉她高三屡创佳绩的老师，都难免惋惜。陪伴她一路走来的他本人，更是难以释怀。他找寻原因，兀然想到自己一年前的决定， 他渐生怀疑，怀疑自己当初那个决定是否正确。毕竟青春期里的少男少女，很多都囿于此扰，而那时的帝婧，不也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女吗……

帝婧没想到老班会提到这事，虽然他神态轻松，但时隔多年再提，必然横亘于心已久。

“被他影响？”她将手里茶杯搁置身前茶几上，轻淡一笑后说：“您太瞧不起我了。”

纵使旁人将她抬的再高，帝婧也清醒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素质优秀的“好学生”。

好学生需要擅长忍耐，他们需要耐得住枯燥重复的刷题，除去少数天才，大部分好学生都是在他人玩闹之时依旧学习。

而这一点之于女生，好像是社会附赠的大礼包，她们大多数从小就被规训要懂得隐忍，她们成长的条条框框总是比男生多。用个性张扬形容一个女生时，猜不透说这话的人到底意欲如何。

所以女生基本比男生更沉得下心，这也是为什么女孩的成绩普遍比男孩好的原因。

好学生往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特点——情绪稳定。

他们和优秀的运动员一样，每逢大赛有静气，越是大考越兴奋，这个兴奋不是激动澎湃，而是镇定清醒。

帝婧不是。

即使在高考前的各类大考上，她仿佛展现了这个特质，但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她得失心很重，她很看重结果。

在高考前的一个月，她就开始了寝食难安，日均睡眠不到四小时。高考前的一周，她更是出现了焦虑引起的胃酸返流，她紧张到干呕。

高考的选拔，本就不是单一学力的筛选。

“那你遗憾吗？”老班又问。

遗憾吗？

纵使帝婧此刻能削肉剔骨般，分析当时高考失利的症结所在，但她内心依旧无法云淡风轻地释怀。

她说不出她不遗憾，但也不愿继续多聊，便故作轻松说：“都过去了。”

老班还想同她多聊几句，师娘打断了他，她指指手上的腕表，提示说：“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

老班和帝婧看向墙上挂钟，时间匆匆，这时已经到了五点半。

老班点点头，说加件外套就走。

帝婧语塞，没想到一待，就待到了现在，完全打乱她原先的计划。

她一人站在门厅，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自己无法参加退休宴，纠结到随老班、师娘走下了楼，还是没找到借口。

她只好作罢，默默给胡欣欣发了条微信，说她晚上有空，待会璟颐见。

胡欣欣隔了几分钟回复，说她已经到了，接着发来个柴犬望窗外，配字“等你”的表情包。

帝婧将手机收回包中，再抬眼，远远看见苏洛正站在校门口。

他不知办完何事赶来，西装革履一身，前额的碎发也抹了发胶，精细妥帖，派头十足。

“苏洛！”

老班、师娘唤他名字，冲他招手打招呼，拉着帝婧步调更快了些。

苏洛听见呼喊声，侧过身，寻着声音看来。

见到熟人，对方都是轻简的日常打扮，衬得他这身手缝西装太疏离。他脱下西装外套，剩件绀青色打底短袖，桑蚕丝混羊绒面料，纹理精密，质感柔糯，轻松随意许多。

师娘性急，一人赶在前面，先和苏洛说起了话，“等久了吧。”

苏洛摇头否认：“时间正好，我也刚到。”

说话间，老班和帝婧也走了过来。

他先和老班道了句好，然后看向帝婧，两人彼此点了下头，算打了招呼。

“刚还在看你俩照片呢。”师娘见他俩生疏，忍不住调节气氛，拉拢道。

老班也附和，斜着身子打量他二人，方才电脑里还青葱似的一对少男少女，几年过去，两人都渐显葳蕤之貌，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他打趣道：“帝婧当初可帮了你不少，你小子这些年就没想着联系、报答报答人家？”

时过境迁，那时还秘而不宣、避而不谈的禁忌话题，此时已能摆到台面，开起几分玩笑来。

帝婧脸上尴尬，下意识回避老班、师娘调笑的目光，却没想到和另一当事人撞到了一起。

苏洛也是无意一瞥，没想到和她对视到了一起，当下迅速地闪离。

或是觉得动作太过刻意，他眼皮一抬，又重新看了回来。

他这时回望过来的眼神坦荡，同她相看两秒后，冲老班他们笑道：“这也得看人家意愿。”

苏洛言语里泛着几分嘲弄，说到一半又看向帝婧，语调懒懒，半真半假似玩笑：“你有让我联系吗？”

目光灼灼，定睛看着她。

这话落在老班、师娘耳里，听着不过是句戏谑玩笑话。

只有帝婧明白这轻慢语调下的质询。

【14】起爆剂

帝婧不自在地避开和苏洛的对峙，移开眼却见老班、师娘正看着她，脸上布满期待，等着她回答。

“那你试试啊…”帝婧被逼梁山，只好硬着头皮答。

她也夹起几分狎昵，虚虚实实地逗他：“你试着联系联系...”

帝婧这话如炮仗，一把点燃老班和师娘，他们这个年纪，最爱撮合小年轻。

他们正想起哄，却被老班的手机铃声打断，注意力也随之转移。

少了老班和师娘的关注，苏洛脸上的玩笑意味逐渐散去，袒露出几分真我。他瞥着眼继续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