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镜中华服的自己，穆莺歌好像听见了大嫂二嫂的声音。

“姝宁，过了今天就又大一岁了，可不能再孩子气了。”

“哈哈，姝宁真是越长越漂亮，不知便宜哪家的小郎君。”

穆莺歌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个笑。

浅浅的，像她真的还是个被宠爱的公主时一样。

她突然不再挣扎。

极平静地回：“好啊。”

……

除夕宫宴，正载歌载舞。

过了今天，便是天禄二年，堂下众臣志得意满，随着曲子觥筹交错。

唯有楚沛之神情冷漠，俯视底下一片喜气洋洋。

去年除夕，他亦是堂下一人，若不是萧氏末帝赶尽杀绝，此刻，他应当已是驸马……5

猛灌一杯酒，楚沛之使劲晃了一下头，想把脑中这几天总不时出现的身影去掉。

突然，殿前一阵喧哗。

楚沛之一抬头，就见一身红衣，一步一步登上殿中高台！

穆莺歌缓缓环视满堂华彩。

去年除夕，父皇还牵着她的手一起看了烟火。

一切好像都在昨日，又像是过了许多许多年。

穆莺歌缓缓开口，声音虽哑却字字清晰：“新朝初立，本宫作为前朝公主，理当恭贺。”

明明上一次宴会，还看过这亡国公主卑贱至极的舞伎模样，此刻满堂公卿却纷纷心头一紧。

有人甚至忍不住大喝出声：“来人！还不将这贱婢带下去！”

穆莺歌看向出声之人。

“我记得你。”她想起来了。

“十年前要不是我大哥仁慈将你从战场救起，你一介被侯府遗弃的废物庶子早已殒命。”

她声音平静，出声之人却像被人扼住喉咙，脸上青红交织。

“还有你！”

穆莺歌又看向他旁边一人：“你当初母亲重病，我二哥私自将你放出军营，为你抗下军令处罚，在床上生生躺了半月！是也不是？”

那人脸色一白，想说什么，却最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殿上女子。

穆莺歌又看向第三人。

不等她开口，那人竟直接低头掩面。

穆莺歌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好！”

“好！”

“好一个太平盛世，良将名臣！个个嘴上忠君爱国！实际蝇营狗苟，连狗都不如啊！”

殿内满座俱寂，此刻却无人敢再说话，都看着龙椅上神色平静的男人。

穆莺歌笑完了，视线终于投向上位，却是落在楚沛之身旁的女人身上。

“姚文淑，你背弃旧主，颠倒黑白，忘恩负义，你我本无话可说，可你这名字当初是我给你取的，今日本宫便收回。”

“你依旧是那个被家人卖进宫中，有姓无名的姚娘。”

姚文淑脸色红了又白。

她此刻又悔又恨，恨不得叫人当场杀了穆莺歌，可她却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只因楚沛之从刚刚起，浑身气势就可怕得叫她胆寒！

穆莺歌的目光终于移向楚沛之。

这个她用命爱过，也恨之入骨的男人。

两人遥遥对视，殿内气氛，此刻降至冰点。

但其中涌动的，却是更加激烈的暗流！

几个呼吸之后，却是楚沛之先开了口：“你骂完了？骂完就下去休息吧。”

竟是服了软！

满堂俱震。

穆莺歌心口撕裂一般痛。

楚沛之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比之前宫仗打在她身上还要剧痛数倍！

穆莺歌眼中流下泪来。

再不流泪，她此刻大概就真的要疯了。

眼泪在掉，穆莺歌声音却很平缓：“楚沛之，我父皇杀你李家十八口，你斩我萧氏皇族三百二十九人，我认。”

“你罚我辱我，我也认！是当初我看错了你，该受此折辱。”

楚沛之攥紧手，沉声开口：“来人……”

穆莺歌厉声打断他：“可你李家不顾我萧氏知遇之恩，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这账怎么算？”

“我父皇一念之仁饶你一命，你却竟连我大嫂肚子里仅剩的遗孤也不放过，这笔账又怎么算？”

“楚沛之！”

“你说啊？！”

楚沛之被这诘问逼得心头刺痛，喉头发涩。

穆莺歌环顾四周。

国破，公主陨。

这本就是她早该完成的使命。

穆莺歌从宽大袖中倏然抽出一把长剑！

楚沛之蓦地起身。

旁边的人大惊失色：“护驾！护驾！”

穆莺歌凄然笑着扬高声音。

“我穆莺歌今日以血为祭，凡欠我大萧者，必将天诛地灭，门殚户尽！”

楚沛之神色骤变，推开侍卫疯狂朝高台奔去！

“姝宁！”

却已经来不及。

穆莺歌再未看他一眼，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决然划过！

第12章

寒光一闪jsg，一丛刺目血光洒落天际。

楚沛之疯了一般冲过来将穆莺歌搂在怀中。

他颤抖的手覆在那伤口之上，似乎想妄凭这样将血止住。

可一切都是徒劳，鲜血泂泂流出，顷刻间将他衣袖染红。

他的冷漠终于皲裂，眸色带上无措慌乱，巨大的恐惧席卷全身。

“太医，太医呢？”

他几乎是嘶吼着。

一切温度与知觉都在渐渐消逝，穆莺歌唇边逸出一个嘲讽的笑。

此刻的她竟有种报复的快感。

楚沛之，你再也伤不了我分毫了！

眼前开始模糊，恍惚中，穆莺歌似乎看见了一道身影。

她努力瞪大已经扩散的瞳孔，艰难地伸出手。

“父……皇……”

随着这声呢喃，她嘴里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您来接不孝女儿了吗？

下一秒，那只染血的手终于从半空中无力地垂落。

……

穆莺歌再次睁开眼，入目处是随风晃荡的帘帷。

刚一动，旁边一身玄衣的人握住她的手，沙哑嗓音是强抑的激动。2

“你醒了？”

穆莺歌抬眸看去，黝黑眼珠看不出情绪。

楚沛之抿了抿唇，刚要说话，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抽出自己的手，眼神漠然而寂冷地启唇：“你是谁？”

这嗓子如被刀剌过，粗粝不堪，她下意识蹙起眉。

楚沛之浑身血液瞬间凉下去。

他定定看着，眼眸里划过惊疑不定：“你……不认识我了？”

穆莺歌没回话，而是抬手抚上自己包着厚厚纱布的脖颈，眼中出现显见的困惑。

楚沛之手握成拳，一瞬怔仲后便敛了情绪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穆莺歌不耐地闭了眼睛，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疼。”

随后一句话都不再多说。

楚沛之怔然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太监终于小声提醒：“陛下，公主是不是说嗓子疼？”

话落，楚沛之冷冷看过去，那太监忙噤声。

而闭目的穆莺歌眼皮一动，公主？

半晌后，紫宸殿外跪满了一群战战兢兢的太医。

唯独一个年轻太医摇头叹道：“陛下，之前我施展那套失传的针法将公主救回来时就说过，会有一些无法预料的后果，现在看来，这失忆应该就是遗患之一。”

毕竟是从阎王手里抢人，总有些风险。

太医院院正冷汗留下：“时简！”

怎么能跟陛下如此说话，他不怕，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两年。

楚沛之并未生气，沉默片刻，又问：“多久能恢复记忆？”

被唤作时简的太医不假思索道：“微臣跟师父学艺不精，或许是三五月，又或许……是一辈子也未可知。”

楚沛之看向地上那群人，一群无能为力的太医面面相觑，头埋得更深。

这次楚沛之沉默了更久，就在那些人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时才开口道：“你们下去吧！”

一群人如蒙大赦地退去。

回到内殿，看着穆莺歌因精神不济又陷入沉睡的脸，楚沛之轻声呢喃。

“永远……无法恢复记忆吗？”

这时，外面喧嚷起来。

太监来通禀：“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楚沛之连半分犹豫都无：“不见。”

太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小心翼翼看了眼楚沛之的脸色才道：“皇后娘娘在外面跪下了，说见不到陛下便不离开。”

楚沛之眼底闪过一抹冷凝，漫不经心道：“她爱跪便让她跪着吧！”

“陛下，陛下……”外面响起凄切呼唤。

睡梦中的穆莺歌皱了下眉，一副睡不安稳的模样。

楚沛之一甩袖袍，转身往外行去。

跪在殿外的姚文淑看见来人眼睛一亮，下一秒又泪光莹然，神色哀婉：“陛下。”

楚沛之眼眸微垂：“传朕令，皇后失德，即日起禁足未央宫，无诏不得踏出。”

第13章

姚文淑神色愕然，眼泪都忘了落。

“陛下为何要这样对臣妾？”

楚沛之眼眸深沉，盯着姚文淑看了半晌。

直到对面的人目光都躲闪起来，他才缓缓道：“朕是否跟你说过，谁都可以死，唯独穆莺歌不行！”

诚然，他是恨穆莺歌的，可他却也不想她死。

那天在大典上，他看着自己怀中的穆莺歌生命一点一点流逝，那毫无生气的模样令他心底涌出无法言喻的痛意，刻骨入髓一般。

恨意是建立在爱意的基础上。

他有多恨，就有多爱。

姚文淑泫然欲泣：“陛下说过的话，臣妾一直铭记于心。”

楚沛之嘴角勾起一抹笑，平静之下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戾气：“是吗？”

“那你告诉朕，崔氏怎么死的？穆莺歌又为何持剑出现在大殿上？”

姚文淑心尖一颤，随即顾左右而言他：“臣妾无辜啊，任谁也没想到公主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臣妾当时也被吓了一跳，这宫里莫不是还有前朝的人帮她？”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一般，又想往楚沛之怀里扑。

楚沛之往后一退，姚文淑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

抬手拂了下并不存在的灰尘，楚沛之居高临下道：“姚文淑，朕将皇后之位给你原本是为了免于他人掣肘，可你似乎将朕当成了傻子。”5

他一字一句问：“你当真以为，你做那些事无人知晓？”

姚文淑闻言，脸色骤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