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屈着身体蹲坐在她面前的老先生，在她和副驾里的男人讲话期间，径自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打开车门之前还把先前那件被她扯落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所以车门打开的一瞬所灌入的寒风，在他的身形和外套的遮盖之下，削弱了威力。

　　他一下车就把车门关了起来。

　　几片零星飞进车厢内的雪花，遇到暖气，眨眼间消弭了踪迹。仿佛仅仅苏云霜的错觉。

　　宛若她错觉，老人家下车的背影，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反而像个年轻人。

　　他应该是去了后备箱。苏云霜听到后备箱的动静了。

　　很快，老人家重新上车来。

　　他的手里拎了一只双肩背包。

　　这只背包，苏云霜在第一次看到这位老先生的时候，见他背过。

　　现在，苏云霜眼睁睁地瞧见，他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了一套……针灸包。

　　苏云霜又一次愣住了。

　　她的视线从针灸包，缓缓地，转移回老先生的脸上。

　　老人家现在已经背对她了。

　　带着针灸包背对她了。

　　车子仍旧处于停在路边的状态。

　　他在前排两个人的帮助下，迅速地做着针灸前的准备。

　　苏云霜只能看见他的后背。

　　他的挺拔的后背。

　　他的被帽子遮掩仅剩半截的后脑勺，和他完全被围巾裹住了的脖子。

　　苏云霜生出一种冲动。

　　一种伸手揭掉他的帽子和围巾的冲动。

　　——冲动并没有付诸行动。

　　不多时，老人家转回来面向她。

　　他现在两只手都没有戴手套。

　　他的手上夹着细长的针灸专用针。

　　手上的皮肤冷白又光滑，手指细长，未见半点老年人该有的褶皱和沟壑，分明是双年轻人的手。

　　和他苍老的脸，形成割裂。

　　到此为止——苏云霜不去、也不敢，再进一步地仔细分辨，这双年轻男人的手，属于谁。

　　她沉默。

　　沉默截止在了他撂高她的一截裤管、要在她腿上的某个穴位落下第一针的时候，苏云霜揪住了他的衣服。

　　他暂停了他的举动，转眸，静静地和她对视。

　　“我可不可以相信你？”苏云霜轻轻地问，喉咙里强行咽下不受控制涌上来的哽咽。

　　她的脑海中同时浮现的，是之前他想弄死孩子的画面。

第441章 凡有所相

　　苏云霜已经又看不清楚他的脸和他的眼神了。

　　她的眼睛被新蓄出的眼泪所占满，视线完完全全地模糊。

　　模糊得她眼前的一个人影似乎碎化成无数个人影。

　　每一个碎化出来的人影，则都不是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老先生。

　　而是赢长渊的轮廓。

　　问他，是条件反射。

　　问的同时苏云霜心里也清楚，问题毫无意义。

　　她现在除了相信他，还能怎样？

　　另外就是，其实如果他还是和几个月前一样，想要弄死这个的孩子，他现在有无数种办法，没必要用现在这一种。

　　没必要用现在这一种，几乎暴露了他是谁的方式。

　　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脸和他的眼神也无所谓。

　　在得到他的回答之前，苏云霜就松开了他的衣角。

　　她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任凭他在她的身上施针。

　　事实上，他也仍旧像哑巴一样无声，并没有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大概他也已经从她的主动松手，得知了她不需要他的回答了。

　　不知道是针灸的缘故，还是知道了他是谁的缘故。

　　又或者两个原因都有。

　　苏云霜感觉身上的紧张卸去了不少。

　　没有底的心，恍惚也有了一点托底，安定了些许。

　　她还有点犯困地半醒半睡了过去。

　　肚子的疼痛感并非就完全消失了。

　　隐隐约约还是在的。

　　可她还是半醒半睡了过去。

　　仿佛之前对他们的各种话多且密的催促，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

　　她现在需要缓一缓，休息一会儿，重新补足能量。

　　车子在他给她施完第一轮针之后，也重新启动，继续开往医院的路途。

　　虽然现在的苏云霜对时间失去了概念，但不妨碍她认为，这个风雪夜，是她这辈子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她两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她都还在车内，车子都还在行驶中。

　　也就是说还没到医院。

　　苏云霜便重新阖眼休息过去。

　　期间苏云霜能感觉到，熟悉的带着令人颤抖的充满凉意的手指，触摸过她的腿、她的肚子、她的脸和她手上的皮肤。

　　他刚开始碰上来的时候，她的的确确出于本能反应轻轻地抖了抖。

　　因为比较突然，也因为和车厢内的暖气相比，他的手真的太凉了。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抖，在她抖的时候，他都细微地滞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他的动作。

　　他的什么动作？苏云霜自始自终没有睁眼看。

　　——他给她扎针，她是没什么感觉的，和以前他给她治病的扎针完全不同。

　　——他握住她的小腿屈伸了两下。

　　——他似乎给她擦了汗。

　　——他也又检查了她是否还在流羊水、以及羊水的量。

　　——他的手掌好像覆过一下她的孕肚。

　　……她能感觉，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直至苏云霜第三次从半睡半醒的休憩中睁开眼。

　　车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山林。

　　耳朵里还是能捕捉到风雪交加的声响。

　　车身也还在尽可能平稳的颠簸中前行着。

　　苏云霜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为什么还没到……”

　　还没有两个小时吗……

　　即便针灸耽误点时间，也没有多久吧……

　　副驾里的男人转头来跟苏云霜解释，因为天气和路况越来越糟糕，影响了行车速度，加上沿途还要留意有没有卫生院、诊所之类的地方，所以时间比先前预计的两个小时要更长。

　　幸亏车子油是满的，还另外多准备了一罐子油，否则早已经开不下去了。

　　“那现在最新的预计时间是还要多久……”苏云霜的脾气都已经磨没了。

　　整个休息的过程中，她的其中一只手，始终抱着她的肚子。

　　这样她能更有安全点一些，也能随时时刻地更多面地感受它、确认它的平安。

　　同时相对的，她希望它也能感受到她多么努力地在保护它，希望它也能坚强一点，继续挺住。

　　男人回答她，很快了，没有意外的话再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这叫快吗……

　　可能吧，比起前面的漫长，半个小时可能确实很快。

　　苏云霜止了话，再次闭上眼——没有看老先生。

　　老先生也继续没有出声。

　　苏云霜则已经没办法再睡了。

　　大概正是因为睡不过去了，彻底清醒了，她的五感也异常地清醒。

　　异常清醒地感到，好像肚子比之前更疼了。

　　又或许其实就是更疼了，她才清醒得无法再睡过去。

　　苏云霜不由地再次伸手，朝老先生的身影伸手。

　　老先生发现了她的动作，主动把他的手往她递过来，也按住了她身体其他部位于下意识间的一些动作，防止碰到还留在她身上的两根针。

　　苏云霜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还能再扎针吗？”

　　她半眯着眼的视野里，是老先生摇了摇头。

　　苏云霜沉默。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最坏的结果。

　　然后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又向他发出一个新的请求：“如果等下有什么情况，帮我保住它就可以了，不用管我。”

　　它的命比她的命重要。

　　她可以死，可它不能死。

　　——这个想法，苏云霜始终没变过。

　　它是路昂的，她必须把它平安生下来交给路昂。

　　她欠路昂很多，不能到最后连孩子都留不下来给他。

　　老先生并没有回应她。

　　甚至一点答应她的暗示都没有。

　　“请你，一定要帮我。”虽然她完全没资格要求他这样做。

　　老先生仍旧没有理会她，甚至捋开了她的手。

　　但并没有用力，只是简单地捋开，将她的手放回她的身旁。

　　苏云霜重新握住他的手。

　　他还没把手套重新戴上，传递过来的触感仍旧是凉凉的，她的手和车厢内的暖气都没有将他的手捂热。

　　握住之后，苏云霜再次开口。

　　不过并非重复前面的话，非要他一个承诺。

　　她是想到，她还是没和路昂取得联系：“能不能帮我给单家打电话？我给你报电话号码。”

　　老先生侧头，示意一眼副驾里的男人。

　　男人立即问：“苏小姐，我这里帮你打。你报号码。”

　　“谢谢……”苏云霜还是先报了路昂的手机。

　　如果她等下有个什么意外，不至于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跟路昂讲。

　　副驾里的男人为她开启了免提。

　　苏云霜也就自行清楚地听见那边报来的仍旧是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第442章 皆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