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蒋云昊盯着她说。“上回见面是在两年前，我随父亲去钱塘，也是在这儿歇了两三天……那时候你说要带我去划船，姐姐还记得吗？ ”

冯夏岚摇头。

蒋云昊显得有些失落，声音低下来：“父亲这次去京城，应当是要留在那里做官……这一去，又不知多少年，等再见面，姐姐肯定又不记得我了，只剩我记得姐姐。”

他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李妙看着他，因软桃吃到一半，手里湿漉漉的，要放没法儿放，要吃不能吃，只得讪讪地招招手，暗示婆子递帕子来接了去。

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话，不多久，范启元出来，要带蒋云昊回屋。蒋云昊恋恋不舍地与她道别，一步三回头。目送两人离去，冯夏岚回屋，母亲早已叫小厨房炖好了鱼粥。吃罢了睡去，一觉到天亮。

翌日，家里请了戏班子来，宴请范启元。

演的是《牡丹亭》。

传闻，这出戏曾惹得无数少女伤情而死，世人耽于它词句之艳丽，又畏惧它会撩动闺阁少女敏感的心房。因而这出戏，冯夏岚不许看。这马上要及笄的年纪，最是危险，万一动了春情，可该如何是好？

厢房内的女眷大多离去，只留几个体己的婆子在外室夹核桃。冯夏岚推开小窗，斜坐在窗楞上。她回忆着在商淑清那儿看到的戏本子，偷听着远处的似有若无的曲调，正在心里悄悄哼唱着，忽而窗外的竹林里传来一声响。

“姐姐！”

冯夏岚循声望去，是蒋云昊。

“你不去听戏，来这里做什么？”她歪着脑袋问。

蒋云昊仰着脸同她说：“你怎么不在？”

“我不能去。”冯夏岚怕婆子听见，连忙压低声音。“你快走，小心被范叔叔发现，你又要挨骂。”

蒋云昊停在原处，冲她招招手：“你翻出来。”

窗子并不高，只到成年男人的脖子。

可冯夏岚低头瞧了眼墙垣，摇摇头：“我怕。”

“我会接住你的。”

“你接得住吗？”冯夏岚将信将疑。

蒋云昊笃定地点头：“接得住！”

冯夏岚抿唇，犹豫片刻后，两手抓着窗楞，脚尖踩着石粉墙，一跃而下，坠到他怀中。蒋云昊屏息，全力捧住了她，稳稳放到地上。两人相视一笑。蒋云昊握住她的手腕，说要带她去看戏。冯夏岚说好，跟着他跑起来。

他们低着身子，抄小道溜出后园，朝戏台奔去。

身旁过去一个公子哥儿，不知怎的，痒痒痒，总在掏裤裆。

又过去一位老太爷，左边美妾，右边娈童，风月无边。

蒋云昊紧紧拉着冯夏岚，钻到戏台的另一侧。在后头理袖子的，便是今日扮杜丽娘的女伶。路过的男人见了她，总要上前作弄几下，她赔着笑脸，一一回应，远远ʝ望去，她的脖子上长着些许红粉色的疱疹，快要蔓延到脸上，但用白铅粉遮盖后，并不显眼。

下一出戏将要开场，冯夏岚连忙拉着蒋云昊往戏台子前走。

隔一堵布满花窗的墙，这头是种了一棵梨树小园子，那头便是戏台。

两人躲到石窗下，竟听到了范启元的声音。

他与人感慨：“想我十九岁成婚，二十一岁喜得子，二十三便中进士，风光无限。可惜乐极生悲，先是被外调岭南，而后屏娘暴病而亡，留我与贞固相依为命。如今蹉跎将近十年，不知不觉，三十三岁了。此番回朝，是闯龙潭虎穴。”

“前辈，万物倾颓啊。”范启元啜一口茶水，继续说 。“朝堂斗争无止无休，着实令我厌烦。实不相瞒，我也想过辞官回乡，靠收租度日。为自己造一座园子，养一些乐伎女伶，闲来无事排排戏、听听戏，终日耽于女色，在风月中了却此生……”

话音未落，伶人登台，男人便也息了声响。

“姐姐过来，”蒋云昊牵了牵冯夏岚的衣袖，示意她随自己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改换了阵地，停在一扇窄门前。

透过玉瓶似的窄门，冯夏岚远远瞧见戏台上的女子。她挽袖，唱“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一颦一笑，真真儿跟戏本里的杜丽娘活过来了似的。冯夏岚望着望着，不由痴了。谁是柳梦梅，不重要，《牡丹亭》内只有一个杜丽娘，她们也只要一个杜丽娘。

然而就当一阵恰如黄莺啼叫的笛声颤过，戏曲正要抵达最高潮时，扑通一声，台上的女子忽而倒地。

“啊！”冯夏岚在心里惊呼，也跟断了魂似的，僵在原处。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女伶，以为是新排的片段。

可过了很久，女伶都没起来，饰演柳梦梅的伶人匆匆上场，一试她的鼻息，面色惨白地同台下的看客道：“没、没气了。”

蒋云昊脸色一白，连忙拽住冯夏岚的胳膊，拉入怀中，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说。

……好端端的一出戏就这样变成了闹剧。

女客们吓坏了，纷纷结伴往后园走。

一些文人们则咋摸起其中玄妙的雅趣，纷纷慨叹：“好啊，好啊！伤情而亡，果真是牡丹亭还魂记。”

戏班子扯开一匹红布，暂且将女伶包在里头，放到装行头的箱子里，好送出去买棺材安葬。

而此时，女伶妆已凋谢，露出了面庞与脖子上红粉色的疱疹。

四处纷纷乱乱，蒋云昊面对这一切，也慌了神。他紧紧抱着冯夏岚，想等大人们全散去后，再带她走，可不曾想，一个路过的婆子发现了两人。婆子瞧见冯夏岚，脸一白，急忙招手叫来大夫人房内的丫鬟，带他们离开。

一刻钟过去，府内才勉强安定下来。

范启元停在门关，同冯夏岚的母亲行过礼，才进外室。蒋云昊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吭声。范启元瞥他一眼，摇摇头，又皱着眉问：“娉姐儿可好？”

“不碍事，就是惊着了。”冯夏岚母亲答。

范启元松了口气，看向蒋云昊，道：“贞固，跪下给夫人赔罪。”

“不了不了，都是孩子家玩闹……”

话未说完，就被范启元打断。“跪下！”

蒋云昊扑通一声跪在女人面前。冯夏岚的母亲吓一跳，想扶他起来，却见他一把将自己推开，本能地护住了头。未等女人反应过来，范启元抽下腰间的革带，抽在儿子的手背。蒋云昊吃痛，弯下腰，整个头埋到地上。范启元见状，挥马鞭一般，狠狠抽打在他的小腿。蒋云昊闷哼一声，紧跟着咬住唇，强忍着疼痛。

待到他打到不知是第十八下，还是第二十下，才停了手，叫蒋云昊跟自己出去。蒋云昊听闻，哆嗦着爬起，同屋内惊骇的妇人深深行了个礼。

许久，冯夏岚的母亲才回神，神情复杂地回了里屋。她掀开床帘，瞧见女儿抱着被角，缩成一团。

“怎的，做噩梦了？”

冯夏岚点头。

女人叹息一声，搂着她的肩膀，叫她趴在怀里。

母亲的身上总带有一股柔软的奶香，冯夏岚整张脸埋进去，闷闷地发问：“娘亲，你说那位女伶死后，会去哪里？”

“应当是化为恶鬼了吧，心有不甘，就会变成恶鬼。”母亲淡淡道，“当然，也有可能成仙，像厕姑，厕姑就是神仙……或许鬼和神，对于天地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冯夏岚听得稀里糊涂。

她伏在母亲膝头，嗓子眼咕噜咕噜地呼唤她：“娘亲。”

“嗯？”

“你将来也会变成鬼吗？”

女人沉默片刻后，一只冰凉的手掩住了女儿的双眸。

“或许吧，或许吧…… 每个女人最终都会化为鬼。”她长叹。“ 人总要有个盼头，否则，死了就是死了，太伤感。”

冯夏岚依旧听不懂。

她蜷缩在母亲怀中，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