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她等来的，是妈妈将功劳分了一半出去。

　　“......喂，当年你要是一走了之，让这个家散了，艳然还能有今天吗？”席间，黎艳然去了一趟洗手间，却在回来时，在包间外，听到妈妈带着微醺和爸爸这般说。

　　“当时就是为了艳然，我才向你妥协。”爸爸一揽而过。

　　妈妈毫不在意：“我说了，孩子需要一个家。”

　　原来不让爸爸总是插手她的学习和生活，是怕不能保证结果。

　　暑假，一日比一日难熬。父母因为她考上暨海，关系比从前更亲密、和睦，她的家庭令人艳羡，除了叫她痛不欲生。她的成功没有把爸爸彻底从妈妈身边撕走，反而使他们更紧密了。每晚，她都在想：胜利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妈妈终于晃得疲乏，黎艳然忍住反胃。她分不清她是想到往事想吐还是真的被妈妈晃到想吐。

　　“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她问蹲在地上干哭的女人。

　　女人抬起头，瞳孔里有巨震，像看到邪物：“你怎么——怎么会有孩子，盼着父母离婚啊？”

　　那地震很快就要从母亲的瞳孔里跑出来了。

　　黎艳然知道。

第二十六章 崩塌与枯萎

　　做下以命作赌的决定时，黎艳然还在翻阅资料。大大小小的案件在报纸里、书籍里、电脑里，以血腥为基底雕琢的文字拥有奇妙的魅力。相比起相信人类真善美的阐述，这些更为复杂的人类情感更能给她一份精神上的倚靠。

　　她咂摸着进入新循环，方方面面都要继续光鲜，为此，她不愿懈怠每一分钟。第十三次循环，她也的确如愿提前将“艳说奇案”提上日程操作。她到网吧注册博客，给事业留足够的先机。

　　“艳说奇案”的博客上只有一篇博文。

　　2006 年 10 月 13 日，黎艳然更完那一篇后，博客便停止更新了。底下有零零散散几个路过的评论，认真和她互动探讨案子的几乎没有。

　　稿子她一篇篇写好，用文件夹整理好，藏进抽屉深处。网吧她也路过，只是没再走进去。

　　10 月 13 日的那个夜晚，她问母亲为什么不考虑离开父亲，使妈妈更加癫狂了。2006 年，怎么都注定是妈妈走向癫狂的时间点。黎艳然感觉身上的活力正一点点消失。

　　最后，还是以她出面去和爸爸谈判收场。

　　一切和第一个 2006 年没有太大的区别，她仍被母亲寄予厚望。妈妈吐出魔咒：“艳然，现在只有你能守住这个家，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

　　但她不是第一个 2006 年的黎艳然了，她不会懵懵然、完全顺从妈妈的指示，她认为方案还可以再完善一点：“周一我再去。”

　　妈妈以为她想拖延时间，想开口催促。

　　黎艳然给出绝佳的理由：“周一，你和老师请个假，我去他单位找他。他会回家的，我和你保证。”

　　除了是妈妈、爸爸，这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可是你的学习——”泪花沾在妈妈眼角，但她无法反驳，黎艳然的方案确实更狠厉。

　　“我首先需要一个家。”黎艳然妥协道。

　　事情闹得孩子不上学也要到爸爸跟前讲清楚，爸爸本来就是想要妈妈一个低头的态度，如今这发展完全出乎意料，他也懂得收敛。一切又和第一个 2016 年重叠上了，以更快的愈合速度。

　　“那个女人是谁？”在爸爸承诺下班会回家后，她问出这个藏在心底多年的问题。

　　“什么女人？”爸爸一怔。

　　“那天晚上你和妈妈在我房间外头吵架，声音不是很大，不过我都听到了。上周五你打电话回来，我也听到了。”

　　“......是妈妈和你说的吗？”爸爸追问了一句。

　　黎艳然摇了摇头：“她没提过。她只要求你回家。”

　　“没有什么女人，我上周五是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怕你妈妈知道我在这儿，借了同事的手机打的。周末我也哪儿都没去，就在办公室过的。女人是你妈自己想出来的。”

　　提到这个事，爸爸甚至觉得很好笑。

　　等爸爸下班，父女俩回家途中，她第一次看到爸爸朝她伸出的橄榄枝，爸爸也想她成为自己的盟友。

　　在爸爸的文本中，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控制欲太强。起初，妈妈是轮骄阳，热烈而晃眼，点亮爸爸所有黑暗的角落，时日久了，骄阳变成烈日，不允许世上有阴影，要把哪儿都照亮得彻彻底底才肯罢休。驱逐阴影成了烈日的使命，没有阴影也要创造阴影。

　　妈妈怀疑是有另一个女人闯进爸爸的生命，她忍受不了对方要把她苦心照耀的大地悉数毁掉，哪怕是退一步，替代她做这轮烈日，也无法原谅。

　　“离开你妈妈，我会死的。”爸爸笑说。

　　他说他会被妈妈杀死的。

　　黎艳然心头微震，不由停下脚步。

　　爸爸以为吓到了她，又哄说：“爸爸开玩笑的啦。”

　　爸爸解释：“当时喜欢你妈妈的人不少，我是体会过争取的滋味儿的，可是你妈一向是择选的那个，如果不让她也知道争取的滋味儿，她以后迟早有一日会理所应当把我‘烧’死。”

　　踏入家门前，爸爸恳请她，帮他保持住“另外的女人”的秘密。

　　“都是为了这个家。”爸爸也说出了这句咒语。

　　那一日后，家中天下太平。唯有妈妈时时存有危机感，向她重复：“不要让妈妈在爸爸面前抬不起头，好吗艳然？”

　　生命重又摇摆。

　　黎艳然不知进入循环的意义是什么。

　　是为了证明她在情感上对布玖的把控原是有遗传基因吗？拼搏、努力、奋斗、无休止修复，可是她能改变一切，唯独无法改变 2006 年的这道暗疤。

　　面对妈妈癫狂的气场，她能冷静给出方案，却不敢真的和妈妈对峙；面对爸爸沉静的运筹帷幄，她也只得见好就收——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在他们心中，自己到底算个什么。都是为了守护住一个家。这是他们共同的理由，也是她的使命。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布玖的话倏而又到了耳边，变成一句铁板钉钉的判语。

　　她可以挥刀斩向布玖，也可以将自己的生命拿去做赌注，为了捆绑住一段她能全权做主的感情。然而她却无法推翻另一个女人和男人的感情和他们为她所筑造的家。

　　黎艳然觉得她的心是在这一次开始苍老的。

　　不，不是苍老，是枯萎。

　　这样的彷徨，在布玖和安安走到一起的那次循环中出现过，可那次是隐隐约约的，埋在冰山之下的。她被母亲的“背叛”伤透心，又眼见着不知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布玖的布玖选择了别的女人，她寄情于工作，进入后来她给布玖安排好的公司，之后和以为志同道合的人组建了“言说奇案”，结果也是落败收场。

　　但彼时爱情的利刃还未通通浮出水面，感情中的算计和不堪也未这般赤裸裸地摆在她眼前，甚至连布玖本身，都代表着一种希望。她还有余温能生出新的斗志。

　　现在还剩下什么呢？

　　她每次把稿子写好，却不再能感受到那种炽烈。连带着那个梦——她总梦见和布玖拍摄婚纱照，都渐渐退出她的睡眠。

　　折腾到如今，她慢慢厘清了思路。伊始，把布玖杀掉，是一种自保。那针不要了他的命，她会要了自己的命。循环是她没料到的事，有朝一日，她哪怕要用自己的命去赌也要赢，一样是她不曾想过的。似乎是自然而然，事情就会这么发展。

　　稿子写到完全入冬，黎艳然发觉自己连笔也提不动了。

　　再进入新循环，时间只会回到 2006 年之前，她将要一次次面对父母的这段诡异的感情经历，并且要一次次掺和进去。她会一次次站在卧室里，隔着房门听父母压抑式争吵，一次次看着妈妈在客厅里歇斯底里，然后一次次做出配合妈妈守护这个家的行动。

　　饶是她不停经历过循环，饶是叠加的年岁早已超过不知情的父母，她仍旧处于下风。

　　心口深处，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女孩噤了声。

　　从此，心牢也进入荒芜期。

　　“希望你不要后悔，艳然。”

　　布玖也不过变成了一道谋不到面的声音。

　　春天再来时，黎艳然整理房间，把稿子抱下楼，统统扔进垃圾桶。此后一心一意读书，时光荏苒，她用多次循环的准备叩开暨海大学的门，还是选择文学系。

　　到宿舍报道时，许芸还是她的舍友。

　　用不了多长时间，许芸还是会变成她的好友。有些人，不管你怎么变，野心勃勃亦或恬淡如菊，都依旧会不由自主和你同道。这人，不是需要她斗智斗勇的布玖，却是只要她有机会考上暨海、去到文学系，便能遇见的许芸。

　　上次循环，许芸认定是和布玖交往，才叫黎艳然性情大变、意志消磨。为了对付布玖，黎艳然没有解释，由她误解。

　　“昨晚，我做了个梦。”一天清早，宿舍只剩她俩时，黎艳然和许芸说话。

　　“什么梦？”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