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陶萧昀睡醒那段时间，禹黛溪一个人在小城里走了走，天刚刚亮，朝阳穿过已经荒废掉的厂房丝丝缕缕照过来，干冷的空气并没有温暖分毫。

禹黛溪漫无目的走在小城最大的主路上，看着两旁低矮斑驳的老式楼房，假花假草装饰出来的绿化带，早起谋生的面容疲倦的老乡，还有与精致毫不沾边的店铺橱窗，想象着他过分精致的老婆是如何在这里踉跄着长大的。

陶萧昀或许永远不知道，在很久之前，禹黛溪就已经拼凑出了她窘困又无助的年少时光。

根本不用左冷禅那通揭穿她老底的电话，那通电话只会让禹黛溪觉得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顽强，也更加清楚了一些，她走到今天费了多少力气。

在原路走回去时，禹黛溪低头盯着人行路上松动的地砖想，某种程度上他是佩服陶萧昀的，如果换成是我可能早就被生活绞杀干净了。可反过来他又假设，如果让陶萧昀来过一遍他的人生呢，不知道会不会也做出一样的选择，或者更甚。

禹黛溪继续假想时，突然接到陈伟浩的语音通话。

陈伟浩大半夜被禹黛溪叫醒处理左斌的事情，头晕脑胀的忙了半宿，才回过味来事情的严重性，电话里焦急地问禹黛溪陶萧昀砍人会不会判刑，用不用帮他找律师？又说让他放心处理家里的事，公司别管了，尚智远今天会先来北京这边，他问起的话我帮你编个话。

禹黛溪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本有个品牌活动的，是跟一个当红炸子鸡艺术家谈出联名款的事。这个联名原本是禹黛溪提出的方案，可老尚还是交给尚智远去主抓。禹黛溪电话里让陈伟浩随时同步自己情况，又解释了一下陶萧昀家的事，说他现在要去派出所把老婆接出来。

当时陈伟浩隔了几秒钟，试探着说：“你们俩要不趁这个机会，把话都说开，好好聊聊。”

禹黛溪本能地怼了句：“用你管？”

陈伟浩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她要是知道你不止是一个设计，以我对她的了解，你就不用担心她跑了。”

“我什么时候担心她跑了？”禹黛溪气急败坏，喊了起来，“而且你怎么了解她了？”

陈伟浩见他炸了毛，迅速挂了电话。

禹黛溪刚巧走到派出所门口，他没有进去，而是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心绪平复一些后，他盯着那根快燃尽的仿佛一座迷你火山一般的滚烫烟头，屏住呼吸，两根手指用力捻上去，星火烬灭，烟灰徐徐飘落。

他当然理解陈伟浩的用意，他难道不想彻彻底底坦诚相见吗？事实上从知晓陶萧昀去公司查他那一刻，他非但没紧张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像是终于吐出了那块压在胸口的巨石。

他希望陶萧昀用她锋利的爪牙扒了他的皮，对着他本质里已经糟透了的灵魂冷嘲热讽，为了解气也可以砍上几刀，踩上几脚，他不介意，大不了还像以前很多次那样捂着头蜷缩着等待一切结束。

他希望陶萧昀一层一层的，把他所有的伪装揭穿，而不是由他自己来做。

他不敢。

他能承受被遗弃，被鄙视，被最亲密的人将他连根拔起，再在他最薄弱的位置施以酷刑。

可他无法主动割舍，他的那些刺只是虚张声势，他懦弱，他承认。

可这样耗下去，他又觉得自己过于自私和卑劣。

“不行，”禹黛溪感受指腹间的灼烧，告诫自己，“她还没有完全从一个泥淖中爬出来，我不能再把她拉到另一个里面去。”

他听到了身后高跟鞋的踢踏声，比她平时的脚步声浮乱了些，可禹黛溪还是第一时间辨别出来，稳了稳神，决定面对。

可是当他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看着那个明明单薄到几乎被抽干了魂魄，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站在最上面的人，刚才所有翻来覆去的纠缠都像是那截烟头一般被他碾碎在指间。

她散下来的卷发几乎裹住了整个肩膀，风一ʝ��������吹，露出那张一次次轻易要了他残存不多的理智和底线的眉眼。

禹黛溪听到脑中一个无赖说，不行，我反悔了，我就是懦弱。

他当时眯着眼睛，看着他老婆，用轻松的语气调侃她，可心里想的却是，我要把这谎言坚持到底，牢底坐穿。

不过那时的禹黛溪没有料到的是，当天晚上的酒店大床房里，他正狼狈徒劳地向外散烟时，他老婆出了一趟门匆匆回来，手里捧着一大堆零食，要跟他玩一个真心换真心的游戏。

最终，还是她露出那锋利爪牙。

陶萧昀带着一股锐利的冷气进来，可脸上的微笑柔软从容。她手捧一大袋零食和饮料，招呼禹黛溪坐到沙发上，把零食摊在中间，自己拿了一罐啤酒，递给禹黛溪一瓶营养快线，语气淡淡的：

“你不能喝酒，你喝小孩的饮料。”

“就没有大人喝的吗？”禹黛溪理了理那件敞开胸口的浴袍，坐在她对面。

“不喝拉倒。”

她还穿着禹黛溪的外套，材质硬挺的休闲帽衫将她本就偏小的骨架显得更薄了，嫌散下来的头发不适，她用发圈随便抓了抓缠在脑后，低低的扎了个蓬松的马尾，耳边缀着几缕卷曲的发丝。

她坐在一顶射灯下面，禹黛溪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看到她利索地拉开一罐啤酒，用纸巾擦了擦浸出来的泡沫，抬起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而后那双灵动又诡计多端的眼睛盯着自己，上下打量。

禹黛溪低下头，在零食堆里挑了挑，选了一包辣条打开，却不着急吃，而是问：

“你刚才说玩什么游戏？”

陶萧昀双肘放在膝盖，倾过身去看着他：“真心话，说真心话，敢不敢？”

禹黛溪嚼着辣条，挑眉看她，意思详细说说。

“每人问对方三个问题，只有三个问题，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而对方必须如实回答，必须说真话，敢不敢？”

禹黛溪手里扒着开心果，神色也是耐心细致的，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很擅长这种不动声色的表演，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汹涌的波涛已经将他反复溺死多次了。

他比陶萧昀想象中的要了解她，他太清楚陶萧昀正在用一种轻松的游戏，来猎取最需要的信息。跟过去她那些或娇蛮或体贴的手段一样，都是她伸向自己的伪装过的爪牙。

禹黛溪点点头。

陶萧昀很高兴：“好，那你问吧。想好啊，只有三个问题。”

“为什么我先问？”

“我还没想好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陶萧昀想去撕一个酸奶盖，却怎么也撕不开，禹黛溪拿过来，撕开后递给她，陶萧昀自然接地过来：“问吧。”

禹黛溪又低头吃了两个开心果，才缓缓问出第一个问题：“是为了钱跟我结婚的吗？”

陶萧昀想了想：“是。还有你的房子。”

禹黛溪使坏：“你怎么确定那就是我的房子？说不定是我租的呢？”

“结婚前我去物业和房管局查过。”

禹黛溪狠狠点头，并不意外她能干出这种事，又问：“后悔了吗？”

“还没有。”陶萧昀认真想了想 “此刻还没有，但不敢保证明天会不会。”

禹黛溪眯着眼睛盯着她，表情复杂晦涩：“你还挺严谨。”

“最后一个问题了啊。”她提醒。

禹黛溪细细嚼着嘴里的干果来舒缓情绪，有点羡慕她能轻松做到这种冷酷的坦诚。既然如此，他也努力调动所有勇气，试图自己剥开皮肉掏出一些真心。

可同时脑中泛起许多复杂的情绪，难堪的片段，还有无法言说的自相矛盾的因果，终于在她催促的眼神中，禹黛溪问出前半截话来：“你介不介意我……”

不行，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他眼睛酸痛地看着对面他理应最亲密，实际却是隔阂最多的人，正要艰难补充完后半句时，她把话抢了过去。

“哦，你是问我介不介意你是个设计吗？”陶萧昀爽快说，“也不能说完全不介意吧。我接受。”

坦然一笑，禹黛溪没再补充。

窗外一辆拉货的货车驶过，发出隆隆的声音，循着敞开的窗户刺耳地滚进来，暂时打断了他们刚才险些赤膊相见的交锋。

待杂声过后，禹黛溪敛起了散漫，罕见地认真对她说：“到你了。你的问题呢？”

禹黛溪当时做了结婚以来最为坦荡的心理准备。

“好。”陶萧昀拍拍手上的零食残渣，深呼吸，流畅地发问，“第一个问题哦，如果你在尚飞只是一个设计，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就安排进去一个实习生的？”

禹黛溪蹙眉：“我很好的朋友是尚飞的高层。”

“你这个很好的朋友，是真正的陈总吗？”

禹黛溪无所谓地：“对啊。”

陶萧昀突然直直盯着禹黛溪：“那如果你找他帮忙签个订单，他会答应吗？”

禹黛溪觉得莫名其妙，没理解她的意思：“这算什么问题？”

“回答我，他会帮忙吗？”

禹黛溪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恍然间明白了，冷冷问道：“这就是你的三个问题？”

“对。”

“你早就想好了这三个问题吧？”

陶萧昀承认。

“答案满意吗？”

陶萧昀察觉到禹黛溪的冷意，知道瞒不过他了：“托我安排实习生的是郑慧之，就是那个郑慧之。她答应我，要跟你签一个大订单，能让我们从中间赚一笔钱的。你以前也说过，这种私人之间签的订单操作空间很大。”

禹黛溪靠在沙发背上，低低看着陶萧昀：“所以你想玩这个真心话游戏，就是为了让我帮你搞钱的。”

“不管赚多少，咱俩平分啊。”

禹黛溪没回应她，只是居高临下看着她，脸色难看到令人害怕，陶萧昀垂着眸子，不敢抬头。

就这样尴尬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