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咱们公子将来可是要做君王的，你瞧，这可都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听说燕国最好的都在公子这里，即便是咱们做婢子的，穿得都比易水那些富贵人家的姬妾好。”

还兴奋地摊开衣袍在身上左右比量着，连连叹道，“哎呀，真好！公子若见了我穿这般好的袍子，还指不定惊艳成什么样子呢！”

还寻问起小筠来，“你说是与不是？”

小筠浅笑点头，“姐姐貌美，定然如此。”

“你呀，就是嘴甜！”槿娘嗔笑一声，“可惜如今是个病秧子，先前便比不得我，如今更不用说，离我是十万八千里了。”

继而眸光一闪，急忙忙脱下袍子便往兰汤钻去，还蹙起秀眉警告道，“公子今夜传召，必是我去才行，你可不要与我争。”

小筠自然没有不应的。

但想起从前尚能从军，如今果真竟成了“病秧子”，病骨支离，日日七八顿的汤药饮着，连刀剑都拿不起了。

心里一时百转千回，酸涩莫名，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兀自解带宽衣，便进了兰汤。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蓄兰沐浴，去污避秽，是古已有之。

连赶了多日的路，早已是力困筋乏，疲累不堪，此时室内兰香充盈，水汽氤氲，泡在汤里不免舒展开来，旦一阖上眸子竟就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又是些兵荒马乱的梦。

梦见天地肃杀，雪重鼓寒。

梦见战马嘶鸣，刀断戟折。

梦见有人的玄鹤貂裘在风雪中翻飞，盘马，弯弓，火光中将她射在马下。

梦见被斩于天坑，梦见被拖在马下，梦见被人挑开了衣袍帛带。

一次次惊醒，一次次又卷进梦魇，依稀听见水声哗啦一响，她便从辕门重重地摔下，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

槿娘已出水换好了衣袍，哼着歌谣又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小筠再回想起方才的梦境，恍然又将这数月重过了一番，回过神来时已是一头冷汗。

槿娘还从门缝里探进个脑袋，问道，“才睡这么一会子，鬼叫什么？”

小筠轻叹一声，待换好衣袍又梳洗妥当，槿娘也煎好药端了进来，一个人当镜而坐，自顾自打量着，美滋滋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兰台的衣裳真是称我。”

“先前在高阳公子命人打我，不过是没发现我的好处。以我这样的身段儿样貌，做兰台姬妾是迟早的事。”

那金钿花亦在她髻上比划了良久，插入左边，右边便显得空当。插入右边，左边便显得空当。左打量右打量，最后把小筠的拿了去，还说什么，“等见完公子我再还你。”

“若公子当真要了我，那金钗玉饰的我还不都随你挑，是吧？”

小筠自然也没有不应的。

她幼时家贫，没有金玉可簪。后来从军，更没有簪金戴玉的机会了。到如今习惯了素净，寻常不过一根木簪子或帛带便简简单单束了发。

槿娘在听雪台等得心尖儿痒痒，左等右等的就是不见有人来，小筠便看着槿娘进进出出地来回踱着步子，看得她眼前发晕。

然而入了夜，来听雪台的郑寺人传召的却不是槿娘。

郑寺人笑眯眯道，“公子命姚姑娘茶室侍奉。”

槿娘一张跃跃欲试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总管大人没有叫错人？是姚姑娘，不是槿娘？”

郑寺人鼻头出气，似笑非笑起来，“怎么，公子的吩咐，咱家会叫错？”

继而转头笑道，“姚姑娘，请吧！”

小筠望了槿娘一眼，她髻上一对金钿花垂下细细密密的流苏仍旧轻轻晃荡着，人怔怔地朝这边望着，却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

小筠便也随郑寺人出了门。

听那人道，“你是有福的，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更不许人进茶室。”

小筠不解，便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郑寺人得意笑道，“公子嫌女子污秽。”

小筠一噎，便不再说话，这点她颇有体会。

初见裴钺时，陆九卿就已提醒过公子是有洁癖的。

初时小筠是俘虏，蓬头垢面脏得没个人样儿，便以为裴钺只是嫌恶她罢了，如今看来，他的洁癖简直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虽不解人道，但总知男子必得娶妻生子才行。他若嫌弃女子污秽，那可是要孤独终老罢？

抑或，他好男风？

第35章上去暖榻

小筠暗忖着，不觉竟笑了起来。

倒也有迹可循。

郑寺人不悦，“你笑什么？”

小筠回想起自己方才并不曾出声，因而回道，“我没有笑。”

郑寺人闻言顿住步子，转过脸来时面色愈发难看，“你说什么？”

小筠心中一凛，不知怎么触怒了郑寺人，便小心回道，“总管大人看错了，我没有笑。”

郑寺人拧着眉头，似看妖怪一般，扬起手来便朝小筠嘴上轻扇一下，“你怎敢在兰台称‘我’？”

小筠生于乡野，不懂王室规矩，先前槿娘虽提醒过她一回，只以为在裴钺面前称奴便是。没想到一入兰台，便是在郑寺人面前，连个“我”字都说不得了。

这规矩远比营中森严。

“记住了，入了兰台的，不是姬妾，便是奴隶。你呀，怎么病歪歪的，打起精神来，要是哪日出了岔子，可有你好受的！”

小筠忙应下，“奴记下了，多谢总管大人提点。”

郑寺人继续往前走去，还警告了一句，“还有，公子不是你们这些俗物能惦记的，别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小筠低眉顺眼地应了，她才不会生什么旁的心思，巴不得赶紧离开兰台回魏国去。

寺人在前面引着，一进门一进门地推开，最后穿过别有洞天的小院进了茶室。

裴钺正自顾自跪坐于矮榻，斟了一盏清茶饮下。

这茶室十分简朴，案上仅有一盆矮松并几只精巧茶具，一只错金铜博山炉燃着沉香，此刻袅袅生烟。

矮榻之上干干净净，除了帛枕什么都没有。

郑寺人推开木纱门，垂头拱袖禀了一声，“公子，人来了。”

禀完便自行退下了。

小筠脱了鞋履，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低声道，“公子请吩咐。”

榻上那人水润的凤眸抬起，薄唇轻启，倒是温和，“掩门。”

小筠依言拉上了木纱门，“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过来坐。”

他鲜少舒眉软眼地说话，小筠心里虽不安，却也依言行至近前。

兰台婢子的衣袍是曲裾深衣，大约是宫中的形制，与这一路在各地别馆见到的大有不同。最明显的一点是，修身束步，迈不开腿。

她跪坐榻下，等他的吩咐。

那人微眯着眸子，简单命道，“上来。”

小筠依言上了矮榻与裴钺相对而坐，听那人温声道，“这是兰台。”

小筠不知如何接话，便只应道，“是。”

“与你想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在裴钺面前不怎么敢说真话，每回开口前，必定要仔细斟酌。此时听了他的问话，略一沉吟，便道，“与奴想的一样。”

那人又问，“你想的是怎样的？”

小筠道，“奴从前没有想过，但见前院奢华气派，此处却十分雅致，极富野趣，想来定是公子喜欢的样子。”

她胡说了一通，那人罕见地没有愠色，又饮了一盏茶，抬眸见她垂眸坐着，十分拘谨，大约实在与她没有什么话说，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进去暖榻。”

小筠恍然一怔，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直愣愣地望他。

“进去。”

小筠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茶室之内仍有一道木纱门。

她不敢逆他，起身推开木纱门，犹犹豫豫地往里走去。

内室不大，大约是他独自休息的地方，只一张卧榻，榻上置着锦衾。两架一人高的连枝烛台上各燃着十余支蜡炬。

目光所及，一尘不染。

她呆呆地站在一旁，室内一时又静默了下来。

方才郑寺人的话犹在耳畔，说什么“公子嫌女子污秽”，还说什么“公子从不许女子近身，更不许人进茶室”。

如今公子却命她茶室暖榻。

她偷偷朝外瞄去，大约是燃了灯的缘故，透过木纱门看茶室便尤为清晰。

那人微侧的脸颊棱角分明，恰如刀削斧凿，凤眸半阖，掩去了犀利的锋芒，薄唇抿着，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块结实的胸膛，细软的袍子又在肩头勾出一段有棱角的骨形。

看去生冷不好靠近，举手投足却又贵不可言。

那人兀自饮茶，并没有朝内室看来。

小筠的心砰砰跳得厉害，隐约觉得十分为难，又觉得十分危险。

那人问道，“在想什么？”

她局促地捏紧双手，益发地心慌气短，“奴的衣袍不干净，怕弄脏公子卧榻。”

裴钺闻言别过脸来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片刻才不咸不淡道，“那便脱了袍子。”

小筠脸色蓦地一烧，下意识地抓紧了领口。

上一回还是在易水，因查出她的身份，他毫不客气地便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