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主题就是开会。
　　港股项目的标准周会流程，先是点一圈名，然后按照各个条线的工作一条一条过进度，然后重点内容重点讨论。
　　大部分项目，也不过是一周开一次周会。然而越差的项目，效率就越低，折磨人的花样就越多。暴风项目是差项目中的巨烂项目，公司的领导们仿佛中了奇毒，偏要和各个中介团队开全体大会才能解毒，于是三天两头就要重新开会，把已经说了无数次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
　　十点整，各方拨入电话会。David 照例拍了公司的马屁后，高效地进入点名回答问题环节，接下来梳理各条线工作进度的事情，就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了。他说：“现在我们来过一下招股书进度吧。A&B 的同事，可以介绍一下目前招股书进度吗？”
　　乔安正按掉静音，刚要开口说话。客户那边的融资总监徐瑞插了进来：“我想说一句啊，这个招股书的进度是有点慢了。A&B 的同事，能不能解释一下。”
　　这还没说话，锅就已经扣在头上了。乔安哪能受这个气，立刻解释道：“哎，徐总，没问题。我是 A&B 乔安，那么在会前我们又把最新的中英文招股书传了一下，也附上了之前给公司发过的信息清单。目前…”
　　“那个招股书我看到了，里面都是洞在招股书撰写过程中，部分缺少的信息和数字回暂时以一个点替代。主席所说的“洞”就是尚未填写的信息。！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很陌生，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并不是徐总在讲话。乔安意识到说话的可能是公司董事长。
　　投行对公司领导发言最为敏感，David 立刻接上了：“董事长您好，我是盛银国际的 David。招股书进度我们和 A&B 的同事也一直在跟进…”
　　董事长怒道：“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 A&B 的那个什么，那个什么…”
　　“董事长您好，我是 A&B 的写书律师乔安。”乔安道。
　　“嗯，小乔。我一直就听说咱们这个招股书进度很慢。今天会前他们拿给我看了一下，满眼都是洞！这怎么能行！这个能交表指向港交所首次做出上市申请，需要提交申请材料及中英文招股书，并在港交所网站上登载中英文版本的招股书。吗？你给港交所看什么？看着一堆洞吗？”
　　乔安做事的一般性原则是不当众催客户。但是被骂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把公司干活的人供出来了。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董事长，这些洞是我们暂时没有收到的信息，有一些是财务数据，有些是公司的运营信息，需要公司各个部门的同事配合提供。我们已经给公司传了信息需求清单。如果我们收到回复会立刻更新招股书的。”
　　那边董事长立刻问：“徐瑞！徐瑞在吗？这个什么信息清单的事你知不知道！”
　　这锅一下推到客户内部了，电话那头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徐瑞问：“乔律师，您说的这个信息清单是什么时候发过来的？我们好像没收到啊。”
　　董事长立刻质问：“是吗？小乔，你要确认发给我们了！”
　　“稍等我看一下啊。”乔安装模作样道：“我们今天上午发的邮件就是转的之前的邮件，是 8 月 25 号发的，就是两周以前吧。这个收件人里确实有公司群邮和主要联络人哈，但是理解邮件跨境有的时候会有延误，如果您那边收不到可以看我们今天转发的。”
　　客户那边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抱怨道：“以后传这种东西能不能不要发邮件，用扣扣或者微信都很方便啊。”
　　“呵呵，我们有内部要求，不能用我们律所的电脑登录微信，也不能转微信的文件。”乔安干笑两声，解释道，“这个要求也是为了保护公司的敏感信息不被泄露。”
　　董事长在电话里大吼：“徐瑞你怎么回事徐瑞！人家律师两周以前！！人家两周以前就把清单给你发过去了。你这边工作怎么安排的，是谁在负责？”
　　客户那边一片沉默。半晌，徐瑞道：“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在跟进了。”
　　乔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水，继续听戏。
　　这时不知道是谁，忽然说：“这个清单我们早就回复了啊！”
　　乔安水杯还没放下，差点呛着。她立刻 skype 点击了丹妮，快速写道：怎么回事？
　　丹妮那边一片沉默。乔安又问：公司说回复了，我们到底收没收到？
　　丹妮还是不回复。
　　这个丹妮！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乔安刚把那口大锅丢了出去，怎么那口锅就像有磁力似的，自己又飞了回来，眼睁睁要扣在头上。乔安不能不说话，她清了清嗓子，道：“请问公司这边的回复是什么时候发给我们的？”
　　电话那头，客户叫道：“上周！上周就发给你们了！”
　　这下乔安的冷汗就真的下来了。她工作这么多年，很少漏掉邮件。如果公司回复了又没收到，那大概率是公司单独微信发给了丹妮！
　　丹妮！乔安在心里揪着她的领子，撞地板，撞墙，撞办公室的玻璃门…
　　然而丹妮在线上装死，乔安也暂时拿她没有办法。她思来想去，在微信联络人清单上划了划，选择林延，点开了对话框。
　　两人的唯一一次对话是在几个月以前，项目启动和管理层尽调的时候。互相加了微信，林延问了好。乔安客气地回复以后合作，请多指教。
　　再往前，两人从学生时代一起的纠葛反复，不知道多少的聊天记录，都在几年前分手后删除了。乔安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人再次相遇，竟然会在一个项目上。乔安是公司境外律师，林延是公司投资部徐瑞手下的左膀右臂。
　　已经是而立之年，乔安当然不可能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去。但是表面上以礼相待，并不代表她看到林延的名字，内心不会泛起波澜。
　　曾几何时，她每每想到林延，心里就会百感交集，波涛澎湃，想起两人相处时他对她的打压、敷衍、苛责、到最后的背叛，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和难过。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却常常讶异于曾经的自己竟然能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浓烈的爱与恨。再回忆往昔，就仿佛隔岸观火，看着另一个人的爱恨情仇。
　　这无不提醒她，她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且已经空窗太久。
　　而林延的头像，已经换成了修图精美的结婚照，新娘漂亮，两人都笑得十分美满。
　　乔安动动手指，飞快地在对话框中打下一行字。
　　乔安：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回复的？我怎么没有收到？
　　消息发过去，林延那边立刻开始回复。
　　林延：我们其实没有回复，董事长在线上，同事怕不好看，撒了个小谎。
　　林延：你们能不能通融一下？清单我们在准备了。但是现在事太多，又要重组，又要陪着投行尽调。根本没时间搞你们那些问题。
　　乔安看了，心里如同也一颗大石头落了地。林延虽然和她有过诸多过节，但是往事尘埃落定，两人又在项目上重逢，她觉得对于这件小事，林延应该不会对她说谎。
　　乔安：没问题。不过我可能会和内部说一下
　　与此同时，丹妮也回复了她。
　　丹妮：我还以为我漏掉了邮件！我刚才问了财务小黄，原来他们根本就没回复！！就是因为董事长在逼他们，所以想撒谎甩锅给我们！
　　丹妮：乔安姐！！你要给我做主啊！这个公司实在太坑了怎么能坑自己的律师呢！
　　乔安三言两语安抚了丹妮，又把和林延的对话转发到内部群里，飞快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
　　在香港 IPO 上，律所里一般由香港组和美国组两个团队协作。香港组负责整体项目的协调、尽调、法律问题的梳理、监管机构的沟通，以及交易文件的撰写和谈判，而美国组则负责繁琐的招股书披露和相关的工作。A&B 的女魔头们都集中在香港组，美国组由乔安的老板谢莉带领，相对弱势。
　　所以，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如果惹恼了所里的香港合伙人，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乔安跟着谢莉，也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在外面要保持不粘锅，在内部也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绝不留下把柄。
　　交待完了，她按掉静音，风轻云淡道：“这个麻烦公司再发一次吧，我们都没有收到。如果文件传送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微信沟通。”
　　那边也偃旗息鼓：“好的。”
　　董事长叫道：“现在就发给律师！”
　　徐瑞呵呵笑了一声：“董事长啊，我们会后再发吧。还有很多条线的工作需要梳理，信息清单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这事就翻篇了。电话陆陆续续，打了两个小时，全是废话。不是你推给我，就是我推给你。到了最后各方难得地找了个平衡，似乎谁都没太大责任，但是进度还是卡在半截。
　　乔安按了静音，点开微信，想再仔细观察一下林延的结婚照。然而戴文的微信跳了出来，点开看，戴文发来一张照片，是一碗卖相不错的牛肉河粉。
　　戴文：街边的冰室，味道挺不错。
　　乔安：这么快就吃午饭了？我还在电话上。
　　戴文：哎哟哟，乔总辛苦。给您揉肩。
　　乔安：别揉了。什么乔总，我各种被 cue，都要被锤死了。
　　眼看着快到中午十二点，David 已经在为电话做总结陈词了。董事长忽然插了一句：“都听我说啊，这个进度，太慢。你们不都是香港资本市场上最有经验的中介团队吗？就是这个水平？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个进度如果是在建房子，一年都挖不出这个地基。是不是，徐瑞。啊徐瑞，你也是我要特别批评的。你看看这一摊子，哪一项是完成的？都停在半截。你知道停在半截是什么吗？是烂尾楼我告诉你。”
　　电话上的公司同事和中介机构个个安静如鸡，被骂得一片沉静。半晌，David 跳出来，道：“董事长，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我们会加大力度推进各个条线的工作。会后我们会发一封邮件，把…”
　　“什么邮件！”董事长怒道：“不要再跟我说什么邮件，你知道吗？再也不要让我听到邮件这个词。你们这些人，知道为什么没有效率吗？就是因为你们的时间，都浪费在发邮件上了！哎呦，你发一封邮件给我，我发一封邮件给你，你们在做什么？抛绣球吗？击鼓传花吗？啊！你们盛银国际，听起来来头不小，还自称是什么中资行里的高盛。怎么就是这个水平？我告诉你啊，我早就说不要用盛银国际做独家保荐人，早就想把你们换掉了！当时是你们杨总，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你们是地产行业最有经验的。我看都是放 P！你们说的话都是放 P！一天天的磨洋工，骗谁呢！”
　　David 也被骂得自闭了。沉默片刻，有个低沉的男声，轻柔又有些油腻地接上了话茬：“董事长啊，我是盛银国际的杨明。”
　　“你还有脸出来说话！”董事长骂道，“我告诉你啊杨明，我很生气！项目启动已经半年了，你们除了磨洋工，还做了点什么！”
　　杨明用他那好听的声音道：“董事长，我们一直在积极推进啊。可是项目问题很多，各个条线的工作都在往前推，具体的进度刚才您也听到了。”
　　“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董事长炮筒似的吼道：“我就问你一句，十月份能不能交表？你当时给我的时间表是十一交表。你们工作得拖拖拉拉，我已经不和你计较了。我就问你十月份能不能交表！”
　　那边杨明也被震住了，半晌才说，“董事长，关于时间表的调整我们想和您对接一下。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就去福州，和您当面谈。”
　　董事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哼哼了两句，又说：“这还像点样子。你们这些中介，每天不做正经事，就知道躲在办公室里发邮件，手里也不知道在做谁的项目。杨明啊，你不要自己过来，你把这些中介的负责人全都给我带过来，咱们开诚布公，当面谈，谁有什么问题，谁有什么困难，当场提出，当场解决。这样多有效率，一个礼拜——最多一个礼拜就七七八八搞定了。”
　　线上的中介一片死灰般的沉默。
　　杨明在电话上尴尬一笑，道：“董事长，这个有点突然。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先过去，怎么安排中介工作咱们当面商量。”
　　电话就七零八落地结束了。乔安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半。点开邮箱，已经有二十多封未读邮件。她叹了口气，正要逐个击破，看到门口有个人正在跳来跳去，从身形判断是丹妮。
　　“丹妮！进来！”乔安道。
　　丹妮把门开了条缝，一溜烟钻了进来。毫不客气地瘫坐在乔安对面，双手捂着脑袋，喃喃道：“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
　　“哟，这就怕了？”乔安扔给她两块巧克力，“来，吃点零食压压惊。”
　　“我不能再接受你的投喂啦！”丹妮愤愤地站起来，“我才工作半年，这小肚子已经起来了，你看，你看！”
　　她走到乔安身边，捏着自己的小肚子。
　　乔安嘿嘿一笑，安慰道：“这小肚子看上去确实像是怀了三个月。不过你这小胳膊小腿儿还是很细的。肚子遮一遮，整个人看上去还是个瘦子。”又用商量的口气说：“说个正经事——老板又要给我新项目，我怕忙不过来。以后这项目周会什么的交给你，你行不行？”
　　“你可别吓我。”丹妮直跳脚，“就冲董事长这臭脾气，我觉得你压住都有点勉强。我不是说你不行啊，这个董事长太不讲理，就是一个地痞流氓嘛。”
　　乔安道：“平时董事长也不上周会，咱们就应付应付徐总那些人呗。“
　　“那我也不要！”丹妮说，“让我干活什么的都可以，但是我可不想和这些人说那些阴奉阳违的废话。”
　　乔安看着丹妮，有些感慨。丹妮在 A&B 刚刚工作了半年。去年圣诞节前，查理和乔安面试了丹妮，两个人对她的面试表现反馈都很一般。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谢莉却决定给丹妮发了 offer，从此乔安便有了这样一个靠谱程度特别飘忽不定的小同事。
　　虽然靠谱程度飘忽不定，但是有个 junior 总比单枪匹马自己干要好很多。而且丹妮性格直爽，心直口快，有种没有被工作玷污过的单纯，因此乔安对她非常包容。
　　“入了这行，你也不能抵触这种交涉啊，而且应付这种周会的思路也很简单。”乔安耐心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做项目，是怎么和你说的？”
　　丹妮如实道：“您说，资本市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推锅，锅推给谁都行，项目做死做活都无所谓，只要锅别掉在自己头上就行。”
　　“记性不错嘛丹小妮同学。”乔安拆开一粒巧克力，“看你这么有悟性，以后就指望你了。”
　　丹妮没有说话，乔安把巧克力塞进自己嘴里，抬头看看她。丹妮下巴一点，眼神暧昧地飘向乔安手机：“您挺忙哈。”
　　乔安的微信界面停留在和戴文的聊天上。戴文正在问乔安中午去哪吃饭。
　　“别多想。”乔安把手机锁屏了，“窥探别人隐私，讨厌。”
　　“男朋友？”丹妮不依不饶。
　　“哎呀不是不是。”乔安有点烦躁，把手机翻了个面扣下来，“就是一个刚认识的人。”
　　“相亲对象？”丹妮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盯着乔安，“不是？刚认识的人么…难道是哪个项目上投行的？不行不行，想想就有点恶心。难不成是路人…一见钟情？”
　　乔安抱起手臂，板起脸来，道：“丹小妮同学，你这个发散性思维得稍微收敛一点啊。”
　　“我的发散性思维能力其实一般般啦。”丹妮洋洋得意，“不过我的观察能力还可以。通过我对你的了解，还有你刚才脸上一闪而过的各种虽然稍纵即逝但是精彩纷呈的表情，我觉得你就是遇到一见钟情了。哎，是你对他一见钟情还是他对你一见钟情？你看上去不像是会一见钟情的人就算有点感觉应该也不会去要联系方式吧…”
　　“你烦不烦烦不烦！”乔安忍无可忍，把丹妮赶了出去。
　　上午的主题就是开会。
　　港股项目的标准周会流程，先是点一圈名，然后按照各个条线的工作一条一条过进度，然后重点内容重点讨论。
　　大部分项目，也不过是一周开一次周会。然而越差的项目，效率就越低，折磨人的花样就越多。暴风项目是差项目中的巨烂项目，公司的领导们仿佛中了奇毒，偏要和各个中介团队开全体大会才能解毒，于是三天两头就要重新开会，把已经说了无数次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时间。
　　十点整，各方拨入电话会。David 照例拍了公司的马屁后，高效地进入点名回答问题环节，接下来梳理各条线工作进度的事情，就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了。他说：“现在我们来过一下招股书进度吧。A&B 的同事，可以介绍一下目前招股书进度吗？”
　　乔安正按掉静音，刚要开口说话。客户那边的融资总监徐瑞插了进来：“我想说一句啊，这个招股书的进度是有点慢了。A&B 的同事，能不能解释一下。”
　　这还没说话，锅就已经扣在头上了。乔安哪能受这个气，立刻解释道：“哎，徐总，没问题。我是 A&B 乔安，那么在会前我们又把最新的中英文招股书传了一下，也附上了之前给公司发过的信息清单。目前…”
　　“那个招股书我看到了，里面都是洞在招股书撰写过程中，部分缺少的信息和数字回暂时以一个点替代。主席所说的“洞”就是尚未填写的信息。！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很陌生，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并不是徐总在讲话。乔安意识到说话的可能是公司董事长。
　　投行对公司领导发言最为敏感，David 立刻接上了：“董事长您好，我是盛银国际的 David。招股书进度我们和 A&B 的同事也一直在跟进…”
　　董事长怒道：“我没有问你，我问的是 A&B 的那个什么，那个什么…”
　　“董事长您好，我是 A&B 的写书律师乔安。”乔安道。
　　“嗯，小乔。我一直就听说咱们这个招股书进度很慢。今天会前他们拿给我看了一下，满眼都是洞！这怎么能行！这个能交表指向港交所首次做出上市申请，需要提交申请材料及中英文招股书，并在港交所网站上登载中英文版本的招股书。吗？你给港交所看什么？看着一堆洞吗？”
　　乔安做事的一般性原则是不当众催客户。但是被骂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把公司干活的人供出来了。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董事长，这些洞是我们暂时没有收到的信息，有一些是财务数据，有些是公司的运营信息，需要公司各个部门的同事配合提供。我们已经给公司传了信息需求清单。如果我们收到回复会立刻更新招股书的。”
　　那边董事长立刻问：“徐瑞！徐瑞在吗？这个什么信息清单的事你知不知道！”
　　这锅一下推到客户内部了，电话那头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徐瑞问：“乔律师，您说的这个信息清单是什么时候发过来的？我们好像没收到啊。”
　　董事长立刻质问：“是吗？小乔，你要确认发给我们了！”
　　“稍等我看一下啊。”乔安装模作样道：“我们今天上午发的邮件就是转的之前的邮件，是 8 月 25 号发的，就是两周以前吧。这个收件人里确实有公司群邮和主要联络人哈，但是理解邮件跨境有的时候会有延误，如果您那边收不到可以看我们今天转发的。”
　　客户那边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有人抱怨道：“以后传这种东西能不能不要发邮件，用扣扣或者微信都很方便啊。”
　　“呵呵，我们有内部要求，不能用我们律所的电脑登录微信，也不能转微信的文件。”乔安干笑两声，解释道，“这个要求也是为了保护公司的敏感信息不被泄露。”
　　董事长在电话里大吼：“徐瑞你怎么回事徐瑞！人家律师两周以前！！人家两周以前就把清单给你发过去了。你这边工作怎么安排的，是谁在负责？”
　　客户那边一片沉默。半晌，徐瑞道：“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在跟进了。”
　　乔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水，继续听戏。
　　这时不知道是谁，忽然说：“这个清单我们早就回复了啊！”
　　乔安水杯还没放下，差点呛着。她立刻 skype 点击了丹妮，快速写道：怎么回事？
　　丹妮那边一片沉默。乔安又问：公司说回复了，我们到底收没收到？
　　丹妮还是不回复。
　　这个丹妮！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乔安刚把那口大锅丢了出去，怎么那口锅就像有磁力似的，自己又飞了回来，眼睁睁要扣在头上。乔安不能不说话，她清了清嗓子，道：“请问公司这边的回复是什么时候发给我们的？”
　　电话那头，客户叫道：“上周！上周就发给你们了！”
　　这下乔安的冷汗就真的下来了。她工作这么多年，很少漏掉邮件。如果公司回复了又没收到，那大概率是公司单独微信发给了丹妮！
　　丹妮！乔安在心里揪着她的领子，撞地板，撞墙，撞办公室的玻璃门…
　　然而丹妮在线上装死，乔安也暂时拿她没有办法。她思来想去，在微信联络人清单上划了划，选择林延，点开了对话框。
　　两人的唯一一次对话是在几个月以前，项目启动和管理层尽调的时候。互相加了微信，林延问了好。乔安客气地回复以后合作，请多指教。
　　再往前，两人从学生时代一起的纠葛反复，不知道多少的聊天记录，都在几年前分手后删除了。乔安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人再次相遇，竟然会在一个项目上。乔安是公司境外律师，林延是公司投资部徐瑞手下的左膀右臂。
　　已经是而立之年，乔安当然不可能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去。但是表面上以礼相待，并不代表她看到林延的名字，内心不会泛起波澜。
　　曾几何时，她每每想到林延，心里就会百感交集，波涛澎湃，想起两人相处时他对她的打压、敷衍、苛责、到最后的背叛，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和难过。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却常常讶异于曾经的自己竟然能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浓烈的爱与恨。再回忆往昔，就仿佛隔岸观火，看着另一个人的爱恨情仇。
　　这无不提醒她，她已经不再年轻了，而且已经空窗太久。
　　而林延的头像，已经换成了修图精美的结婚照，新娘漂亮，两人都笑得十分美满。
　　乔安动动手指，飞快地在对话框中打下一行字。
　　乔安：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回复的？我怎么没有收到？
　　消息发过去，林延那边立刻开始回复。
　　林延：我们其实没有回复，董事长在线上，同事怕不好看，撒了个小谎。
　　林延：你们能不能通融一下？清单我们在准备了。但是现在事太多，又要重组，又要陪着投行尽调。根本没时间搞你们那些问题。
　　乔安看了，心里如同也一颗大石头落了地。林延虽然和她有过诸多过节，但是往事尘埃落定，两人又在项目上重逢，她觉得对于这件小事，林延应该不会对她说谎。
　　乔安：没问题。不过我可能会和内部说一下
　　与此同时，丹妮也回复了她。
　　丹妮：我还以为我漏掉了邮件！我刚才问了财务小黄，原来他们根本就没回复！！就是因为董事长在逼他们，所以想撒谎甩锅给我们！
　　丹妮：乔安姐！！你要给我做主啊！这个公司实在太坑了怎么能坑自己的律师呢！
　　乔安三言两语安抚了丹妮，又把和林延的对话转发到内部群里，飞快地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
　　在香港 IPO 上，律所里一般由香港组和美国组两个团队协作。香港组负责整体项目的协调、尽调、法律问题的梳理、监管机构的沟通，以及交易文件的撰写和谈判，而美国组则负责繁琐的招股书披露和相关的工作。A&B 的女魔头们都集中在香港组，美国组由乔安的老板谢莉带领，相对弱势。
　　所以，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如果惹恼了所里的香港合伙人，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乔安跟着谢莉，也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在外面要保持不粘锅，在内部也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绝不留下把柄。
　　交待完了，她按掉静音，风轻云淡道：“这个麻烦公司再发一次吧，我们都没有收到。如果文件传送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微信沟通。”
　　那边也偃旗息鼓：“好的。”
　　董事长叫道：“现在就发给律师！”
　　徐瑞呵呵笑了一声：“董事长啊，我们会后再发吧。还有很多条线的工作需要梳理，信息清单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这事就翻篇了。电话陆陆续续，打了两个小时，全是废话。不是你推给我，就是我推给你。到了最后各方难得地找了个平衡，似乎谁都没太大责任，但是进度还是卡在半截。
　　乔安按了静音，点开微信，想再仔细观察一下林延的结婚照。然而戴文的微信跳了出来，点开看，戴文发来一张照片，是一碗卖相不错的牛肉河粉。
　　戴文：街边的冰室，味道挺不错。
　　乔安：这么快就吃午饭了？我还在电话上。
　　戴文：哎哟哟，乔总辛苦。给您揉肩。
　　乔安：别揉了。什么乔总，我各种被 cue，都要被锤死了。
　　眼看着快到中午十二点，David 已经在为电话做总结陈词了。董事长忽然插了一句：“都听我说啊，这个进度，太慢。你们不都是香港资本市场上最有经验的中介团队吗？就是这个水平？我告诉你们，你们这个进度如果是在建房子，一年都挖不出这个地基。是不是，徐瑞。啊徐瑞，你也是我要特别批评的。你看看这一摊子，哪一项是完成的？都停在半截。你知道停在半截是什么吗？是烂尾楼我告诉你。”
　　电话上的公司同事和中介机构个个安静如鸡，被骂得一片沉静。半晌，David 跳出来，道：“董事长，您的意思我们明白了。我们会加大力度推进各个条线的工作。会后我们会发一封邮件，把…”
　　“什么邮件！”董事长怒道：“不要再跟我说什么邮件，你知道吗？再也不要让我听到邮件这个词。你们这些人，知道为什么没有效率吗？就是因为你们的时间，都浪费在发邮件上了！哎呦，你发一封邮件给我，我发一封邮件给你，你们在做什么？抛绣球吗？击鼓传花吗？啊！你们盛银国际，听起来来头不小，还自称是什么中资行里的高盛。怎么就是这个水平？我告诉你啊，我早就说不要用盛银国际做独家保荐人，早就想把你们换掉了！当时是你们杨总，拍着胸脯跟我保证说你们是地产行业最有经验的。我看都是放 P！你们说的话都是放 P！一天天的磨洋工，骗谁呢！”
　　David 也被骂得自闭了。沉默片刻，有个低沉的男声，轻柔又有些油腻地接上了话茬：“董事长啊，我是盛银国际的杨明。”
　　“你还有脸出来说话！”董事长骂道，“我告诉你啊杨明，我很生气！项目启动已经半年了，你们除了磨洋工，还做了点什么！”
　　杨明用他那好听的声音道：“董事长，我们一直在积极推进啊。可是项目问题很多，各个条线的工作都在往前推，具体的进度刚才您也听到了。”
　　“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董事长炮筒似的吼道：“我就问你一句，十月份能不能交表？你当时给我的时间表是十一交表。你们工作得拖拖拉拉，我已经不和你计较了。我就问你十月份能不能交表！”
　　那边杨明也被震住了，半晌才说，“董事长，关于时间表的调整我们想和您对接一下。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就去福州，和您当面谈。”
　　董事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哼哼了两句，又说：“这还像点样子。你们这些中介，每天不做正经事，就知道躲在办公室里发邮件，手里也不知道在做谁的项目。杨明啊，你不要自己过来，你把这些中介的负责人全都给我带过来，咱们开诚布公，当面谈，谁有什么问题，谁有什么困难，当场提出，当场解决。这样多有效率，一个礼拜——最多一个礼拜就七七八八搞定了。”
　　线上的中介一片死灰般的沉默。
　　杨明在电话上尴尬一笑，道：“董事长，这个有点突然。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先过去，怎么安排中介工作咱们当面商量。”
　　电话就七零八落地结束了。乔安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半。点开邮箱，已经有二十多封未读邮件。她叹了口气，正要逐个击破，看到门口有个人正在跳来跳去，从身形判断是丹妮。
　　“丹妮！进来！”乔安道。
　　丹妮把门开了条缝，一溜烟钻了进来。毫不客气地瘫坐在乔安对面，双手捂着脑袋，喃喃道：“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
　　“哟，这就怕了？”乔安扔给她两块巧克力，“来，吃点零食压压惊。”
　　“我不能再接受你的投喂啦！”丹妮愤愤地站起来，“我才工作半年，这小肚子已经起来了，你看，你看！”
　　她走到乔安身边，捏着自己的小肚子。
　　乔安嘿嘿一笑，安慰道：“这小肚子看上去确实像是怀了三个月。不过你这小胳膊小腿儿还是很细的。肚子遮一遮，整个人看上去还是个瘦子。”又用商量的口气说：“说个正经事——老板又要给我新项目，我怕忙不过来。以后这项目周会什么的交给你，你行不行？”
　　“你可别吓我。”丹妮直跳脚，“就冲董事长这臭脾气，我觉得你压住都有点勉强。我不是说你不行啊，这个董事长太不讲理，就是一个地痞流氓嘛。”
　　乔安道：“平时董事长也不上周会，咱们就应付应付徐总那些人呗。“
　　“那我也不要！”丹妮说，“让我干活什么的都可以，但是我可不想和这些人说那些阴奉阳违的废话。”
　　乔安看着丹妮，有些感慨。丹妮在 A&B 刚刚工作了半年。去年圣诞节前，查理和乔安面试了丹妮，两个人对她的面试表现反馈都很一般。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谢莉却决定给丹妮发了 offer，从此乔安便有了这样一个靠谱程度特别飘忽不定的小同事。
　　虽然靠谱程度飘忽不定，但是有个 junior 总比单枪匹马自己干要好很多。而且丹妮性格直爽，心直口快，有种没有被工作玷污过的单纯，因此乔安对她非常包容。
　　“入了这行，你也不能抵触这种交涉啊，而且应付这种周会的思路也很简单。”乔安耐心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做项目，是怎么和你说的？”
　　丹妮如实道：“您说，资本市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推锅，锅推给谁都行，项目做死做活都无所谓，只要锅别掉在自己头上就行。”
　　“记性不错嘛丹小妮同学。”乔安拆开一粒巧克力，“看你这么有悟性，以后就指望你了。”
　　丹妮没有说话，乔安把巧克力塞进自己嘴里，抬头看看她。丹妮下巴一点，眼神暧昧地飘向乔安手机：“您挺忙哈。”
　　乔安的微信界面停留在和戴文的聊天上。戴文正在问乔安中午去哪吃饭。
　　“别多想。”乔安把手机锁屏了，“窥探别人隐私，讨厌。”
　　“男朋友？”丹妮不依不饶。
　　“哎呀不是不是。”乔安有点烦躁，把手机翻了个面扣下来，“就是一个刚认识的人。”
　　“相亲对象？”丹妮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盯着乔安，“不是？刚认识的人么…难道是哪个项目上投行的？不行不行，想想就有点恶心。难不成是路人…一见钟情？”
　　乔安抱起手臂，板起脸来，道：“丹小妮同学，你这个发散性思维得稍微收敛一点啊。”
　　“我的发散性思维能力其实一般般啦。”丹妮洋洋得意，“不过我的观察能力还可以。通过我对你的了解，还有你刚才脸上一闪而过的各种虽然稍纵即逝但是精彩纷呈的表情，我觉得你就是遇到一见钟情了。哎，是你对他一见钟情还是他对你一见钟情？你看上去不像是会一见钟情的人就算有点感觉应该也不会去要联系方式吧…”
　　“你烦不烦烦不烦！”乔安忍无可忍，把丹妮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