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的卧房里，一盏茶水尚且留有余温，周楚暮当即吩咐。

　　“茶水尚有余温，应当刚逃跑不久，白超，你和其他人分别领着人朝着城外去追，务必将他缉拿归案！”

　　几名锦衣卫对视一眼，纷纷领命：“是，大人！”

　　随后匆匆朝外疾步走去，屋内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周楚暮也朝外走去，路过后院的垂花门时，他忽然脚步一顿，调转了方向走进去。

　　救出那几个孩子的时候很匆忙，关押孩子的暗室没有关暗门，周楚暮走了进去。

　　这暗室看起来年代久远，至少已有二十年光景，内里的陈设很是老旧。

　　里面空间不小，仿佛一座暗牢，里面是大片大片的铁栏，铺着潮湿的被褥。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偌大的刑场。

　　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具，浓厚的血腥味几乎要将人熏晕过去。

　　那些孩子们就被一个个关在这里，犹如牲口一般，除了每日遭受折磨便只有暗无天日的关押。

　　周楚暮想起那男伎的话。

　　“纪明会先关大家一段时间，每日遭受虐打，心性好的孩子能够活下来，活下来的便按照性格和能力分去不同的训练，当初侗羽便是心性最坚韧的，所以她被培养去做了纪明的刀，她的待遇看似最好，但遭受的虐待却也是最多的，因为纪明对她寄予厚望……”3

　　说到这里，那男伎的嘴角浮现出嘲讽又恐惧的笑。

　　“但这份厚望，我们谁也不想要……侗羽每日遭受着这样的折磨，直到她及笄后，纪明才算她出师，而派给她的第一个考验，就是赵尚书一家……”

　　周楚暮看着这暗无天日的暗室，仿佛能看到小小的邱侗羽如何在一次次刑罚中存货下来，又是如何独自一人舔舐着伤口……

　　周楚暮猛然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留下一部分锦衣卫继续搜查太师府，周楚暮回到了镇抚司。

　　如今纪明的恶行已经传了出去，不过是回到镇抚司的短短路程，他便听到了不少百姓怒骂纪明的声音。

　　与不久前赞叹纪明怒骂邱侗羽的声音大相径庭。

　　周楚暮未曾理会，直接回到了镇抚司。

　　镇抚司内，仍然留存着邱侗羽的尸体。

　　周楚暮不由自主地走进来存放尸体的房间。

　　仵作验过尸体后，便依照流程将邱侗羽的尸体收敛了。

　　擦去伤口的血痕，换上干净的衣服后，已经没有刚刚发现她时那么形容骇人了。

　　甚至，若不是因为她被安置在棺椁里，她的模样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周楚暮静静地看着邱侗羽青紫的面容，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哑声开口了。

　　“邱侗羽，这算是报应吗？”

　　这算是报应吗？

　　奉纪明的命令，杀了赵家十三口人，最后也死在了纪明的手中。

　　还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

　　“如果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你还会选择抢走乔素儿的命运，代替她去被纪明收养，去享那所谓的福吗？”

　　周楚暮的眼圈却有些发红。声音很平淡，但是每一个问题却都很是尖锐。

　　“如果你没有选择贪婪，如果你不是邱侗羽，那我们之间……”

　　这个问题，周楚暮问的很轻很缓，像是在问邱侗羽，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缓缓弯下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触碰到邱侗羽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仿佛要顺着他的手指攀上整个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开。

　　只留下一声轻飘飘的，几乎要被风吹散开的话。

　　他说：“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做邱侗羽了。”

第14章

　　暮色四合，周楚暮踏着月色回到了谢府。

　　才刚走进门，一个跟在乔素儿身边的小丫鬟便匆匆赶了过来，满脸惊慌地禀报。

　　“大人，求您去看看乔夫人，夫人不知因为何事，方才晕倒了！”

　　周楚暮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跟了过去。

　　此时，乔素儿的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周楚暮走进内室，床榻上，乔素儿面色惨白，脸上都是泪痕，并不安分地躺在那里，连呼吸声都很轻，就仿佛一具尸体一般。

　　他缓缓靠近，还能听到乔素儿轻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

　　她不安地呼喊着：“侗羽……邱侗羽……”

　　周楚暮的喉结滚动，面色稍显紧绷。

　　不知道是因为乔素儿的状态，还是她不断呼喊的这个名字。

　　“请过府医了吗？”周楚暮转头看向丫鬟，淡淡发问，“从何时开始的？”

　　丫鬟点点头，面露愁容：“乔夫人自从前几日从镇抚司回来后就一直这样，不吃不喝，嘴里还念着夫人的名字，请过府医来看，但是乔夫人很是抗拒，我们也不敢劝阻……”6

　　丫鬟说罢，还指了指一旁的书案：“前几日乔夫人还从柜子里好些书信出来……”

　　周楚暮顺着丫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来到书案前。

　　书案上没有别的，只有几张胡乱堆叠的信纸，大部分都泛了黄，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

　　上面的字迹也很是稚嫩个，应当是许久以前的。

　　周楚暮随手拿起一张信纸。

　　这张信纸上的字迹和别的纸张都不一样。

　　上面的内容很简短，大意便是素儿，请原谅我只来得及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我偷听到了太师和别人的聊天，他们来慈幼堂收养小孩是一个阴谋！你千万不要被骗了，请你不要怪我，我一定会找机会会来找你的之类的话。

　　而其他的信纸上面则什么都有，大部分都是咒骂和抱怨。

　　但中心思想都是，诅咒邱侗羽的恶毒话语。

　　两份书信分别是谁写的，一目了然。

　　可见，乔素儿并不相信邱侗羽的话。

　　“你们都下去吧。”

　　一道略带沙哑的疲惫女声轻轻响起。

　　周楚暮回头看去，乔素儿已经醒了过来，此时面色惨白地靠在床头，疲惫地对丫鬟们挥挥手。

　　丫鬟们领命走了出去后，乔素儿才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眼中都带着复杂到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乔素儿才将视线挪动，落在周楚暮的手中。

　　她勾起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嘲讽弧度。

　　“我那时候，还以为她说的话是骗人的。”乔素儿缓缓开口，声音里是隐藏不住的哭腔。

　　“我以为她是故意抢了我的机会想一个人去太师府享福，所以我从未相信过她的话。我恨她至极，我们明明约定过要做彼此最好的朋友，为什么她要抢走我的机缘？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所以我写了许多信，骂她、辱她、怨恨他，只可惜我寻不到她的地址，从未寄出去过。”

　　乔素儿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第15章

　　乔素儿仿佛并不在乎周楚暮是否在听一般，她只是为了宣泄此时翻涌的情绪。

　　“后来，我从慈幼堂离开，辗转却到了青楼，靠着一手琴艺成了清倌。她也在背地里接济过我，给我寄了很多钱，足够让我赎身，但我却还是恨她，我想毁了她，凭什么她是太师府高高在上的养女，而我却只能做个取悦别人的妓子。”

　　说到这里，乔素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眶里瞬间滑落两行清泪。

　　她抬手擦干了眼泪，看向周楚暮。

　　“可我从未想过，她原来到了太师府，原来是过着那样的日子……”

　　周楚暮的薄唇微颤。

　　从乔素儿的口中，邱侗羽的形象仿佛越来越在他的心中立体起来。

　　一个甘愿为了朋友牺牲自己，忍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她，从未宣之于口。

　　她所做的这些，从未与人道。

　　周楚暮的唇瓣抿得紧紧的，眼底像是染上了血色一般，变得通红。

　　眉眼之间，有戾气也有沉痛。

　　“但我从来不相信她，所以我四处打听，知道她和你成婚了，所以故意设计了一出英雄救美，让你救了我，我也因此赖着你成了你的妾室，但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添堵，只要她不高兴我就高兴。”

　　乔素儿说出了那年纳妾的真相，周楚暮却定定地，面无表情。

　　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尖在此刻泛起怎样的酸痛。

　　他这样的性格，怎么会轻易被人威胁？

　　纳妾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他也不想让邱侗羽好过罢了。

　　想到这里，周楚暮像是在强忍着什么猛烈翻滚的情绪，身侧的手猛然攥紧。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而又刺痛。

　　甚至这一抹刺痛缓缓蔓延开来，从喉咙开始，仿佛顺着血液一般，渐渐遍布骸骨，让他几乎痛不欲生。

　　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楚暮，给我一纸休书吧。”

　　不知过了多久，乔素儿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周楚暮闻声抬头，乔素儿此时已然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可谓涕泗横流。

　　她用哽咽的、颤抖的声音请求他：“我知道，你娶我也并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我嫁给你，也只是为了让侗羽难过，如今她死了……”

　　说道“死”字，乔素儿的声音扭曲了一瞬，她停顿了许久，才紧攥着锦被，手指节泛白，强迫自己继续开口。

　　“我们儿时曾约定过，长大后要云游四海，看遍世间风景。我知道你并不爱她，甚至恨她，但如今人死如灯灭，我请求你，给侗羽一纸放妻书，让她自由吧。”

　　“放妻书”三字钻入耳中，周楚暮感觉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