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翎泽的目光从那上面扫过，什么也没说。

他不必看就已经知晓，里边无非是说他如何残暴如何昏聩。

左右是要让天下人来杀他的，这是他想的最好的赎罪之法。

“你去吧，不必在这伺候了。”

他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继续喝酒。

周宁海见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作罢，退了出去。

穆翎泽不知自己喝了多少，只觉得头昏脑涨。

浑身难受的时候，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

“都说了大酒伤身，怎么又不听劝？”

那人语气温柔似水，暖色烛火之中，她的脸上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温热的指尖搭上穆翎泽的太阳穴，她不轻不重地给他按着。

“晚舟！是你……你还活着！”

这声音曾无数次进入他的梦中，无比熟悉。

穆翎泽心中一喜转头望去，可身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的心蓦然沉了下去，自嘲地勾起唇角。

“穆翎泽，你看看这都几时了？”

“政务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这几日你都清减了不少。”

失神间，那声音又在另一处响起，似乎是在榻上等着穆翎泽忙完。

他展颜一笑，又跑去内室，可纱幔掀开，只余床榻冰凉。

穆翎泽跌坐在床上，笑容无比讽刺。

曾经被颜晚舟称作相思的香萦绕在鼻尖，竟真成了他最好的相思之物。

“香叶缠绵如我心，长相思来常相思……晚舟……我终于明白了，何为相思。”

他在这香里久不能眠，直到天明时候才支撑不住合上了双眼。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这一生都未曾和颜晚舟相遇。

而颜家的嫡女早在天寒时候就落入湖里早逝，颜语怜便成了颜家最重要的女儿。

那日的大雨，无人救他，他带着一身寒气烧了数日。

后来，他竟因为颜家的权势去接近颜语怜，最后甚至为了她而死。

夺嫡之争，赢的人是颜语怜和流落在外的皇子穆翎泽。

至于颜晚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不……不可能！”

穆翎泽从梦中惊醒，宿醉令他的头痛如裂。

他晃了晃脑袋，拼命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可内心没由来的慌乱却怎么也堵不住。

“周宁海！周宁海！”

他高声喊着，可是直到声音在殿里停下，也没有人来。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窗外的鸟鸣声。

“呜——呜——”

乌鸦的啼叫声划破天际，穆翎泽的止不住地心慌。

他打开门出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他垂眸看去，入眼的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一身宦官制服。

是周宁海，他死了……

除他之外，勤政殿外零零散散倒着很多像周宁海这样的尸体。

穆翎泽心头一震，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皇宫中一片死寂，他听见城墙外的高喊声。

他登上城楼，入目是一片火海，烧杀声震天。

“杀——”

呐喊声与铁蹄声一并落下，穆翎泽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从身后赶来。

他转身，对上那群大臣的双眼。

昔日站在他身边簇拥他为王的人，如今都站在另一个人身后。

那人一袭布衣，眉眼之间有几分像先帝。

在他身侧穆字旗帜飘扬，一切竟与那梦中的场景无比相似。

“投降吧，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穆翎泽盯着眼前昏庸的皇帝，眸光犀利。

穆翎泽想起那梦，脑海中竟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明。

曾经他不相信的东西如今尽数以另一种方式摆在了他的眼前。

颜晚舟曾告诉他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却从未提起他在书中是怎么死的，谁是书中的主角。

她是怕伤了他的心，因此要他只看眼前。

是他愚笨，是他不信……

“呵呵……”

他笑起来，眸中映着满城的火光。

将死的这一刻他才知晓，原来他的世界真的只是颜晚舟的一本书。

书中他惨死，颜晚舟于心不忍才来改写他的结局。

可是他又是怎么做的？

是他自己捂住了耳朵、蒙上了眼睛，将看到的听到的全部视为谎言。

他甚至，还欺骗了自己的心。

穆翎泽心中一痛，笑也笑不出来了，血从他唇角溢出，滴落在城墙上。

他一步踏上那最高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跃而下。

皇城灯火亮如白昼，他却在那灯火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在灯下回眸，笑靥如花。

颜晚舟？！

第21章

那个人是颜晚舟！他绝不会认错！

穆翎泽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的眼中漫上挣扎。

如果颜晚舟还活着，他不愿意死！

他的罪业要让颜晚舟来审判，他不想这么死去！

求生的念头植根在他的脑海中，但他已经无路可退，在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混账！”

再度醒来，穆翎泽劈头盖脸的就挨了一句骂。

他眨了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花纹繁琐的地毯，上面沾着些许水渍。

那水是从他的身上来的，他能感觉到身体正因寒冷而打着抖。

他身上的几件单衣已经湿透了，头发也湿得黏在一起，一簇一簇的。

“皇祖母，您可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

愣怔间，一个稚嫩的声音落在耳边，仿佛是记忆中传来的一般。

穆翎泽转脸看过去，心头一跳。

身旁和他一起跪着的人他再熟悉不过，是九皇子穆元景。

他的身上也和穆翎泽一样，湿透了。

眼前的场景仿佛记忆重现，穆翎泽不由得恍惚。

借着衣袖遮挡，他重重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痛感绝不是作假。

穆翎泽在这一刻确定，他重生了。

而且他重生的时机很巧妙，正好是在颜晚舟入宫这天！

“行了，此事不算大事，略施惩戒即可。不可伤了你们兄弟二人间的和气。”

座上，太后顺了气，开口发了话。

穆元景似乎不满意太后的安排还想再说什么，顶着太后的目光却老实闭了嘴。

“孙儿知晓。”

他服了软，太后便下令让穆翎泽在殿外跪上三个时辰。

穆翎泽没有异议，叩头去了。

此前，他御花园边上散步，忽逢大雨便跑去檐下躲雨。

去时撞上了九皇子穆元景，他道了歉，穆元景却还要向他发难。

“你不过是个连自己的母妃都嫌弃的下贱种，怎配与我兄弟相称？”

他的嘲笑之言令穆翎泽红了眼睛和他大打出手。

二人一起摔进水池，却被他说成穆翎泽不肯与他亲近，生气打他。

在场的人证全是他的，穆翎泽自然无处可辩。

春寒未消，雨中还带着冷意，穆翎泽就跪在太后的永寿宫前。

门前人来人往，穆翎泽看着来人进去，又看着里面的人出来。

走走留留，却没有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再等等吧……她一定会出现的……

年少的身体根本禁不住这样的熬，双膝疼到失去知觉，穆翎泽咬牙继续坚持。

大雨纷然落到了傍晚，天擦黑的时候他整个身体都凉透了。

热意遍布血液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宫女出来了。

“太后娘娘说，三个时辰到了，请八皇子记住教训下次莫要再犯。”

她的声音落在心底，瞬间掐灭了穆翎泽再等一等的希望。

他的眼神凄哀又空洞，发白的嘴唇上下磕碰着连声音都没发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说的那几个字是——她没有来。

穆翎泽支撑着意识从地上起来，可膝盖使不上力。

他扑通一下又跪了回去，膝上磕出的血随着雨水冲得不见影子。

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是失魂落魄地反复跌倒、爬起。

最后因为发热，倒在雨幕中。

第22章

冷热在穆翎泽身上交替，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迷糊中，他睡得极不安稳，再度梦见了所谓的书中场景。

还是这样的大雨，他所在的地方却成了尚书府。

水榭边上，一个女子失足落水。

那人眉目柔和，眼眸恍若一颜秋水，腰如细柳盈盈，衣着鲜艳华丽。

此刻她因即将到来的危险大惊失色，也惊了穆翎泽的心。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魂牵梦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