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更是血痕斑驳，原本的白衬衣几乎被洇成了血衣。面孔亦惨不忍睹，嘴角破裂，鼻下淌血，两边脸颊都肿得老高，活像个发面馒头，硬是把双眼挤得眯成了缝。

被卫兵粗暴地摁坐在椅子上，他眯着眼费力地望了一圈，认清面前几人，便把头垂了下去。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可见到他这副模样，姜薇只觉心脏被蓦地攥紧，头皮阵阵发麻，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

“陆……先生，你……受苦了，”她努力过滤着嗓音里的震颤：“姑妈托我们……来救你。”

陆望笙困难地抬起眼皮瞧她一眼，复又垂眸，仍旧一言不发。姜薇却能感到这一眼里的不齿冷意。于他而言，他们都是汉奸，还有什么话好说，姜薇心酸地想，他唯一在意的，应是姜淑兰竟向他们这两个汉奸求救。

她深深吸气逼退了泪意，对韩其章冷声道：“韩主任，一个搞文艺的，有必要这样严刑拷打么。”

陆望笙被押进来时，韩其章就起身走到了写字台前，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和姜薇。被姜薇质问，他似浑不在意，倚着写字台边闲闲道：“本以为搞文艺的只会风花雪月，吃一吃苦头就会服软，没想到他还是个硬骨头，既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也不肯发登报声明。那我也只能对不住了。”

萧景明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据我所知，像陆先生这种轻罪，有人作保，交够保释金，至少可以先回家候审。”

“那是在确认犯人不是共产党的情况下。”

“你有证据证明他是共产党？”萧景明说着，望了史谨一眼。

史谨会意插话道：“我看了审讯记录，他只是受朋友之托，去上堂课罢了。”

韩其章摇头轻笑，“史兄，你怎么如此轻信？犯罪的人都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有罪，何况狡猾的共产党。他们可以想出一千种借口抵赖，这正是我们不得不用刑的原因。”

“你——”姜薇气得涨红了脸，差一点要出言不逊，忽听得身后陆望笙发出轻微的“哇”声。转头一看，竟是他吐了两口血出来。

“望笙！”姜薇骇然惊叫，过去一把扶住他，“你……你怎么了？”

暗红色的血从他的下巴淌下，衬着惨白如纸的面色，简直触目惊心。陆望笙双手被绑没法动弹，顾自佝偻着肩背气喘不止。姜薇抖抖索索掏出手绢，想要给他擦拭，然而手不受控制地抖得厉害。好不容易伸到陆望笙下颌，他却将脸偏到一边，是不愿被她碰的意思。姜薇手上一僵，顿了顿，收回了手，神情难过至极。

萧景明眸色一寒，“韩主任不准保人，原来是打算在这里把人折磨死？”他转而看向史谨，将话说得更狠：“史兄，早知如此，萧某也不请您来这一遭了，他人都吐血了，在这里还能活几天？”

史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无恼怒地朝门边的卫兵一挥手，“去，送他去医务室看看。”

卫兵嘴里应着是，人却不动，只将请示的目光投向韩其章。

“去罢，”韩其章轻飘飘地抬一抬下颌。两个卫兵这才过来，将几乎瘫软的陆望笙半抬半架地扶出去。

姜薇满眼担忧地凝望着陆望笙瘦骨嶙峋的背影，直到办公室的门合上。其间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韩其章坐回写字台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容可掬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罢，三位放心，韩某保证陆先生不会在这里出事。”

史谨再挂不住面子，低声同萧景明说了句“晚上去我家再议，”转身就走。萧景明和姜薇才要跟上，却又被韩其章叫住：“突然想起来，还有点私事要和你们夫妻说。”

萧景明和姜薇对视一眼，纳罕地收回脚步。

“还有什么事？”萧景明问。

韩其章且不说话，闲闲将手边一支自来水笔的笔套取下又套上，如此反复数次，倒像是无聊得紧。

姜薇不耐道：“韩主任，请你有话快说。”

“那韩某就直说了。”韩其章阴渗渗地笑了起来，“萧兄可知，这位陆先生，你太太现时的姑父，十多年前却是她的未婚夫。”

这话无异于投下一枚重磅炸弹，姜薇心头一突，“韩其章，你瞎说八道什么？”

“陆望笙和你、你姑妈的过往，我已查得清清楚楚，你就不要抵赖了。”韩其章将手中的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掷，含讥带讽地望向萧景明，“萧兄，看你的反应，应是早就知晓此事。韩某还真佩服你的肚量，能做到尽心尽力营救太太的旧情人，这就是爱屋及乌罢？”

“你少在这里泼脏水挑拨！”姜薇怒视着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萧景明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别为这种人动肝火。”他往前站了半步，将姜薇挡在身后，“无关痛痒的陈年旧事，亏你还费劲去查，现在七十六号闲到这种地步了？”

韩其章仍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是好意劝二位，不要再白费力气了，陆望笙我一定会坐实他是共产党，换句话说，”他抱起手臂，语气轻缓而笃定：“我一定会整死他。”

姜薇一个激灵，不顾萧景明的阻拦，冲到韩其章写字台前，“我们夫妻和你的恩怨，你尽管冲我们来，牵连旁人算什么？！陆望笙又没有得罪你！”

“对，我和他无冤无仇，可谁让他和你有这么深的牵连，还让你们夫妻一齐找上门来。”韩其章故作遗憾地摇头，“只能算他倒霉了。”

仿佛全身的血呼啦啦直冲上头顶，强烈的晕眩感接踵而至，姜薇身子晃了晃，双手撑住台边才稳住。

“阿咪，你头晕又犯了？”萧景明过来要扶她，她却强撑着不让，“我没事，”她语声冷硬。转头深吸一口气，她死死盯住韩其章，“你要怎样才肯放过他？”

“现在后悔了？晚了。既然你们救人心切，那他必死无疑。”韩其章阴森的目光透过镜片投来，淬了毒似的。

强压下的怒气轰然炸开，姜薇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她才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卑鄙，”耳畔便嗡的一声，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后仰去。萧景明接住她，焦急地呼唤着什么，她都听不见了，却看到窗外的日光是一片淋漓血色。一定是幻觉，她告诉自己，旋即失去了意识。

天色晦暗，大雨如注，玻璃窗上水流漫淌，视野变得有些模糊。站在窗边望下去，园子里绿翳翳的石榴、桑树、葡萄藤，俱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

雨幕中忽然出现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手撑伞，一手拎着只网兜，快步往门廊走来。姜薇认出是姜淑兰，来不及换衣服，披上晨褛趿着拖鞋就下楼来。

虽是打着伞，可这样大的雨，难免淋湿。眼见姜淑兰身上的藕荷色旗袍湿了大半，黑色敞口皮鞋也被水浸透，姜薇忙吩咐仆佣去拿干毛巾和拖鞋来。姜淑兰却说，还是先拿碗勺来，汤要趁热喝。

姜薇这才注意到餐桌上那只网兜装的保温壶。“昨天听景明讲你晕倒了，是前一阵头受伤的后遗症，”姜淑兰絮絮地说：“我特地向隔壁广东太太请教，熬了天麻鱼头汤给你，是滋补健脑、安神静气的。对了，景明呢？不在家？”

“嗳，谢谢姑妈。景明有事出去了。”姜薇领情微笑，心中却清楚姜淑兰冒大雨而来的真正用意，不禁暗叹一声。

昨天她晕过去一会，就在去医院的车上醒转过来。看了医生，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受刺激过度，情绪太激动所致，开了点药就让她回家休息。

回到家，萧景明催着姜薇服药去睡，给姑妈报信的电话是他打的。他怕姜淑兰着急，没细说陆望笙的情况，只讲在七十六号见着了本人，皮肉之苦是受了些，精神倒还好，他们正全力设法营救。寥寥数语说得很简单，电话里姜淑兰不便多问，又放心不下，自然要跑来当面打听。

第0107章 乳白

干毛巾和拖鞋送了上来，餐具也摆在了餐桌上。姜淑兰草草拾掇着自己，一面催着姜薇坐到餐桌前。拧开保温壶，里面乳白色的鱼汤还冒着热气。盛一碗出来，姜薇喝了两口，姜淑兰坐到对面眼巴巴地问，味道还好伐？不腥罢？

“不腥，蛮鲜的。”姜薇是喜欢鱼头汤的，喝得有滋有味。

“那就好。我赶早去菜市场买的新鲜花鲢鱼头，加顶好的云南天麻和枸杞，炖足了三个钟头。”

“姑妈你自己也来一碗罢。”

“特意炖给你的，你多吃点。”姜淑兰眼神游移着，欲言又止。

姜薇心中发虚，惟有装作不觉，埋头喝汤。

踌躇半晌，姜淑兰终于说了出来：“今天我来，还想再托一托你，救望笙的事，能不能再快一点。他一向文弱，我怕他在牢里撑不太久。”

“姑妈……”姜薇搁下汤勺，语气滞涩：“我知道。”

陆望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