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注意到，他身上也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据他所说，是他父亲打的。用有同样遭遇的两个人比谁都亲近得更快，张辅一与我同龄，后来，我们还一起去了农村学校。

　　头上肿起的大包没有消下去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一起玩耍，沿着山路奔跑，跟在牛屁股后边打闹。不久后，头上的包开始有了减小的势头，我想，只有我和张辅一两个人玩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了，事实证明，这预感很准确。

　　可我没有预料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1973年，准确的日期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一个格外炎热的夏天。

　　“你瞧，航，把这个水管口堵住，然后等一会儿…再松开！”张辅一拿着塑料水管跟我说话，松开手，水管中的水一下子喷湿了我的裤子，“是不是很有趣！以后啊，我要发明一个像这样可以吸水射水的东西，然后我们就可以这样“哒哒哒”战斗了！”他抬起手，在水面上比划着。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再次在心里感概，怎么能够产生这种有趣的想法！是的，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也很突出，因为天资聪颖，拼音早就已经学会了，我沾着他的光，也早早跟着学起来。下了课，我们就来到河边玩耍，将漫长的白天打发过去。回家是绝对不行的，现在的情况已经严重到，只要哥哥一回家看到我，我就会挨打。只有等父母回来吃晚饭的时间回去才行。

　　“就是像烟枪那样的东西咯。”我说道。

　　“对对！水枪！以后我要发明一个水枪！”张辅一笑着说道，他一直都是如此开朗积极，“这样我们玩起来就不用那么费力了。”

　　“什么样的水枪？”

　　“嗯…像它一样！”张辅一随手在一旁的树叶上抓起了一只螳螂，“整体是绿色的，可以这样拿在手里。”

　　“等会把它弄死了，”我看着张辅一手中踢着腿的螳螂，“放了吧。”

　　“哎呀，不会死的，”张辅一乐呵呵地展示给我看，“你看，还在动呢。”

　　我点点头。“搞发明的话，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张辅一立马扭过头来：“当然要离开这里啦。”

　　“可我们…怎么出去？”

　　“好好学习啊，老师不是说了吗？”张辅一坐在了我身边，望着天空，“毕业了就有机会出去了，航，我们要一起逃走啊！”

　　“逃走？”尽管我在家中的生活过得十分辛苦，可我哪怕一次都没有产生过逃走的念头，软弱的人连这个想法本身都不会有。

　　“打人是不对的，”张辅一闷闷地说，“我们要远离他们。”

　　“可他们是我们的家人啊，”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所以说出了这番话，“我还没有想过…要离开家人生活…”

　　“嗯……那我一个人走也行！”

　　听到这儿，我不知缘由地产生了失望的情绪。一个人？可我们是朋友啊。像是意识到了我内心的想法一样，张辅一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我是说…我先出去…替你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好的话，我再回来跟你说！不是要抛下你的意思！”

　　我点点头，他的话给我带来了信心，“嗯，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走。”

　　“当然好了！”张辅一兴奋起来，“航，我们一定要一起离开这里啊！”他拉着我的手，边摇晃边说，“这是你奶奶做的吗？”

　　他指的是我手腕上的红色手绳。

　　我看了看手腕，抬起头来。“是我妈妈，前几天我生日，她送给我的。”张辅一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对他说：“据说红色寓意着好事发生，要不要给你戴戴？”

　　“可以吗？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保管，不会弄丢的！”

　　张辅一有些吃惊又欣喜的表情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记得我伸出手，将右手腕上的手绳结解开了，将手绳递了出去。

　　我们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在一块大石头后靠着歇息。作为交换，张辅一把他手里那条塑料水管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有一个想法。”张辅一看着手腕说道，用手指挑起那块正方形的铁挂坠，“在这后面刻字。”

　　“刻字？”我没有反对的意思，“应该不好刻吧。”

　　“文字确实不好刻…但是…这样呢？”张辅一用手指在一旁的泥土中划出了“Z”，“代表你的周。”

　　“也代表你的张！”我惊呼道，“下次我叫妈妈也给你做一条吧，我们一起戴。”

　　“好啊。”

　　是啊，那时我们两都很快乐。

　　我在想，如果我那时没有把我的手绳交给他，会怎么样？要是张辅一没有把那根手绳戴在手上，就不会被唐丰他们误认成我带走了，因为我哥哥分明会这样形容的：那个右手腕戴有红色手绳的孩子就是我弟弟。那个人不是我！那是张辅一！可那时的我为什么没能说出口呢？我甚至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看着那个洞越挖越深。

　　您也注意到了吧？张辅一所说的老师就是指您啊，您给了他希望，却亲手将这一切消灭了啊，您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因为您似乎把我当成了陌生人，所以没来得及跟您说上话，只能通过文字来说明我的身份。

　　您没有认出我，这令我万分失望。我想当然地认为，您只要看到我眼角下方画的这两颗痣就能想起一切。

　　我是周航啊，我的哥哥是周天秦。

　　我会在您家门口等您，拜托您抽空出来跟我见一面吧。

　　关于四十年前的事情，务必想跟您聊聊。

　　周航

　　2013年11月9日

　　注意到您现在有自己的家庭，还有两个小孩子需要照顾，应该是孙子孙女吧？我完全理解您的忙碌。

　　过去的几十年间，我在国外生活，直到偶然间看到了我的小时候的画作时，才惊觉我多年以来噩梦的来源。我意识到，有一些被我封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复苏了。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您，为了不让您逃跑，我还是那句话，我会一直在您家门口等您。

　　但您放心，我不会做出偏激的事情，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几个人能够再去当年那个位置看一看，我真心希望能与您见面。

　　可我没有想到，您今天分明就看见了我，却装作不认识我的模样。您怎么能这么做？您还没有想起来过去的事情吗？我明白这种感受，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场面的过程对我来说也很困难。可我还是不想放弃，我会继续向您说明后来发生的事情。

　　张辅一找了一根尖石把“Z”用力刻在了挂坠后方，我朝他点了点头。河边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如说，那是我和他专属的秘密基地，石头很大，将我们两的身影完全遮盖。不过，如果有人特意要寻找的话，还是很容易发现的。

　　我和他坐在石头后方，看着远处的夕阳，扭过头时，张辅一眼角下方的两颗痣隐约被蒙上了橙光。是的，那两颗痣是他独特的标志，您不是还特意说过吗？

　　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我的错误吧，不自觉透露了“秘密基地”的位置，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容易找过来吗？但我确信，我没有跟对周天秦透露过，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了。

　　那么到底是谁说的呢？是您吧！

　　我一定是疯了，当时才会认为您在帮忙。您是不想管这件事，还是被唐丰他们威胁了？不管是什么，我希望作为教师的您率先面对自己的错误。

　　我继续说吧。

　　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从石头后方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木棒。过去哥哥站在我面前的记忆与眼前的画面重叠，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人我见过，我曾经见过他揪着哥哥的衣领。对我而言，因为他能够制服哥哥，所以是比哥哥还要恐怖的存在。张辅一用右手护住了我的身体，这个举动让少年歪嘴一笑。

　　我会被怎么样？这样的想法还没有停tຊ留多久，张辅一就被揪了起来。

　　“你！跟我走！”

　　我看不见张辅一的表情，只知道自己松了一口气。哐当一声，少年把木棒狠狠地打在张辅一的背上，推着他走。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我的视线重新聚焦到面前的树叶上时，张辅一已经跟着他走了。

　　那时我还心有余悸，但完全没有意识到少年是把张辅一认成了我。

　　那个少年是谁？我想，应该不会是张辅一的父亲，是哥哥？但我没有听说过他有哥哥，不知为何，我的直觉让我动起身来，我远远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跟了过去。

　　沿着河边走到下流时，我藏在树林里，透过缝隙看到了几个人，三个比我哥哥稍大一些的少年，他们围着我哥哥和张辅一。一瞬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三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