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陀观摩着冉兴驰，对于后者的惊讶，他似乎十分受用。他蹲下，用指腹碰了碰伤口本来的位置，“因为，感知到痛苦的从来不是这里，”而后又用指尖点了点冉兴驰的太阳穴，“是这里。”

　　说完，他转身离去，白袍的后摆像退潮时的海浪，轻柔漫过冉兴驰手臂。冉兴驰仿佛明白了什么，忽地抬起头，只见天花板上空空如也，既没有麻绳，也没有拴住麻绳所需的铁钩。

　　*

　　“原来如此，假假真真，虚实相生，槃陀用来伤人的，竟是幻术。”老妇人用食指指节抵住下颏，“‘绳技’我倒是听说过，将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绳子抛向天空，绳子那一端能深入云层之中。不仅如此，西域人还可攀援而上，直至消失不见。有些爱耍花样的，在爬回地面时，还会掏出几个蟠桃，说是自天宫采摘来的。”

　　“可是、那些疼痛，是真实的吧？”告努面露担忧，将冉兴驰好好看了一遍。

　　“正如槃陀所说，感受到疼痛的，不是身体，而是神经。换句话说，如果槃陀引诱他人相信，自己中了致命伤，也能取走那人性命，其原理，大概与脑死亡相似吧，”老妇人的目光越发锐利起来，“没想到，这西域人对于他人的感官控制，已经精进到了这个程度……”

　　“难道是，一开始那碗参汤里，有致幻的成分？牢狱墙壁上涂满血渍，是为了给人强烈的心理暗示？还有，他是不是在指缝藏着刀片——”告努还是难以置信。

　　老妇人摇摇头，“没那么简单，”而后将目光转向冉兴驰，“然后呢？用你的血做了亲子鉴定后，唐苍就这么放过你了？”

　　“我爸、的笔记，我藏在衣服里随身携带着，恐怕搜身时已经被他搜出来看过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请医生来给我调养身体。”冉兴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眼神迷惘。

　　冉兴驰的回答，让老妇人陷入沉思：“你父亲的事……愿意说说么？”

　　“嗯，也没什么，我父亲是警察，在一次卧底行动中殉职了，”冉兴驰紧盯着天花板，似乎是，在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在他忌日那天，我偶尔发现了那本笔记——他在搜集黔川县人口失踪的线索，忽然，我内心涌起了一股冲动……于是，我来到了黔川县，来到了这里。”

　　一时间，在场的三人都没有说话，不知为何，窗外的鸟儿也停止了喧哗。

　　“那种感觉，就，挺不好的，你一直追查着一个阴谋，最后发现，你也是那个阴谋的一份子……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血浓于水，怎么会这样？”

　　老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父亲正是想要脱离唐家的阴谋，才离开了黔川县。卧底警察……档案保密，从那以后，唐家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听言，冉兴驰将脸埋入手掌，手指在黑发中抓挠着，声音如将熄的火苗般微弱：“他想方设法断绝和唐家的关系，甚至到最后、付出了生命，我倒好，自己又送上门去了。”

　　老妇人突然严肃起来，她瞪着眼睛，使得抬头纹都更深了些：“首先，你父亲的死，不是因为逃避身世，他是为了实现正义而牺牲的，这一点你必须牢记。再者说，他仍在关注人口失踪的案件，就是还放心不下，他不只是想要远离唐家，他还想要制止，制止那些罪恶—— ”

　　老妇人站起身，走到冉兴驰面前蹲下，强迫他直视自己：“同为长辈，我非常理解你父亲的心情，他想保护你，就像我想保护告努，所以，我们都选择了隐瞒。尽管你父亲不在了，你要记住，他是爱你的。”

　　告努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冉兴驰，你之所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迫成为唐家子嗣，是因为你父亲的努力啊！哪怕是为了他，你也不要让身世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你自己。”

　　半晌，冉兴驰直起身子来，瞳孔里映出一个沧桑中年男人的身影。为了查案，唐鹏日夜颠倒、生活潦草，在许多睡不着的夜晚，他将烟头在不锈钢烟灰缸里摁熄，叹息中带着烟雾。而后，他打开办公桌上的台式机，查找起可疑的人口失踪案件，抄写在笔记本上。

　　冉兴驰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难辨：“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心愿，那么，我愿意为他完成。”

记忆之匙 1

　　觅州城郊人烟稀少，夜晚降临，视野里少了灯火，将天上的星星衬得更加熠熠发光。

　　“吱呀”，冉兴驰推开柴扉，告努跟在身后送他离开。老妇人也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似乎在挑拣柴火，却时不时向这边投来监督的目光。

　　冉兴驰装作不经意回头一瞥，那幅景象就印在了脑中——

　　告努站在门前，身披一件黧黑色粗麻线织成的外衣，上方缀有丹朱色针织纹样，下饰湖蓝色流苏。她的左手臂裹着米色粗布，又被连接着的芃绣手帕挂在肋骨前方。

　　阵雨弄塌了她的发髻，几丝墨发贴在脸颊。圆润的鹅蛋脸上，眉毛略微凌乱，眼睛短圆，鼻子和嘴唇带着些钝感。微弱星光下，她的肤色暗得均匀，像是女娲用泥捏出来的——毫无疑问，她是大地之母心爱的孩子。

　　“你……的手，怎么了？”冉兴驰问完，又端详起告努的额头，她究竟是闯入了多少险境，头上的旧伤刚刚愈合，手臂又折断了。

　　“啊？你说这个啊？”告努弯腰，将挂在脖子上的手帕利落地扯下来，大幅度晃动起缩在包扎里的左臂，“用来骗骗黑袍人而已，没事！”

　　见对方脸色阴沉，微微蹙眉，告努抬起右手虚虚掩住了嘴，面露关切：“嗬——该不会，你的伤口又开始痛了吧？”

　　冉兴驰险些被打岔，凝视她几秒后，无奈摇摇头：“其实，你离开觅庭谒舍前，可以告诉我一声的，”他吸入一口空气，张开双唇，却又顿了顿，把“我会担心”四个字咽了回去。

　　“不会吧？我给你留了字条呀——难道是，被谒舍的伙计扔掉了？”告努歪头思索起来。

　　“你说的，是这个么？”冉兴驰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橙黄色塑料方瓶，在夜郎国十分稀罕的物件儿，里边装着带有碘伏的棉棒，是他从现代背过来的，上次在觅庭谒舍给了告努，又被他在谒舍捡回来了。

　　他拧开瓶盖，拿出一张狭长的字条。字条上方用墨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隽秀：

　　莪厾唫蟾錢圧①趟，莂泹杺。——告努

　　“这张胡言乱语的纸条，只能让我意识到，你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等等，”告努面带诧异，打量着正在严肃说教的冉兴驰，“你不会是，看不懂火星文吧？这可是我们现代年轻人独有的加密语言啊！我想了很久，本来打算写英语，但又考虑到这觅州城中有西域人士……”

　　火星文？

　　冉兴驰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向前迈步。也许是高中就出国念书的缘故，他确实不知道“火星文”是什么，但又不太想问。

　　总感觉，会显得自己笨笨的。

　　“冉兴驰！”偏偏在这种时候，她叫住了他。

　　冉兴驰的眉毛撇成了无奈的八字，又在回头时恢复原样，“嗯？”

　　告努正大幅度挥动着那条芃绣手帕，仿佛舞台下卖力应援的忠实歌迷，“我很开心——我的意思是……看到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很开心。”而后，她放下手臂，双手贴紧裤沿，将视线焦点从冉兴驰的脸上移开。

　　“怎么了？”冉兴驰不由自主地走向她，低下头，声音轻柔。

　　她看着脚尖，说出来的句子断断续续，“之前，在吊桥那儿，你跟我道别，我愤愤走掉了，是气你没提前告诉我！后来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她看向他，省略掉心中的絮絮叨叨，直接跳到总结陈词的部分，“总而言之，吊桥前那个不怕危险，坚持留在夜郎国调查真相的你，给了我很多勇气。”

　　语毕，告努挤出一个笑脸，转身跑回了木屋，她外婆跟在后面，顺手带上了房门。

　　冉兴驰不禁轻笑出声，仍看向告努刚刚所站的地方。还好觅州城郊人烟稀少，不然该会被路人认作傻子吧。

　　毕竟，此时的他，看上去真的有些笨笨的。

　　那一刻，在牢狱里被槃陀折磨到濒临tຊ死亡的时候，他眼前忽然浮现了她的脸。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很想见她。

　　后来唐苍将他从牢狱带出去，从此，觅州城多了个少城主。上任第一天，他忽略医生的嘱咐，挥走身后的下人，在唐府侧院找到了正待汇报工作的公孙中尉。

　　公孙中尉，近来唐城主身边炙手可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