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短短数月不见，他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曾经那样散漫宠溺的姿态如今变得彬彬有礼又暗藏威胁，仿佛是暗夜中的鹰，已经瞄准了它想要的猎物。

而他出手的一件事，就是清查江南水患治理。

当年江南水患爆发，他曾想利用这件事迫使父亲答应我与他的婚事，后来父亲与陈大学士设计芸娘欺骗刘雪羿，利用他想要与我成亲的心思让他主动安排手下人去做。

如今他用这件事攻击父亲与江南的那些贪官沆瀣一气，相互勾结。

为了做实这件事，他不惜折损好几个江南心腹，让他们主动袒露贪腐的罪证然后攀诬父亲。

陛下强势压制住了弹劾父亲的折子。

随即，关于父亲教唆门生强制推行新田法致使不愿意实行新法的民众被饿死的事件又被上折子。

那是推行过程中，有人操之过急，而罔顾了民意。

但因为新田法是父亲主张的，推行的人又是父亲的门生，所以一道道折子雪花一样堆上陛下的案桌。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在这样密密麻麻的弹劾中，即便是陛下有心偏私，没有正当理由的话也难以服众。

第0068章 代价

我想让季景晟帮我，但仆人只说季景晟想为国祈福，所以宿在了城外普佑寺。

侍卫驾车带我去了普佑寺。

后院繁花下，一对璧人正在相依。

女子貌美如花，面容中又带着几分隐约的熟悉之感，虽然衣着朴素，钗环简单，但天生丽质难自弃，荆钗布裙也难掩她的姿色。

男子正是季景晟。

他正温柔地看着女子，手中的花枝小心簪在她的发间。

那是我从不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深情。

也是，我曾经在另一个脸上看过无数次的，只对我表露的深情。

我知道，那一定就是刘雪琅了，是季景晟的挚爱。

陛下不希望看见刘家势大，所以选了我这个文臣之女做太子妃，强硬拆散了他和刘雪琅。

但事到如今，季景晟对她痴心不改，想必他真的很喜欢她。

若是季景晟非要把她带回东宫，我不介意帮他在御前说话。

世上真情最难得，我已失去了，总想着成全旁人。

但父亲的问题还需要解决，我只得入宫面圣。

当日父亲说我若成为太子妃，陛下就可以大赦，放过那批被抓起来的文臣。

如今我还有身孕，东宫遇喜，这也可以去求取大赦的恩典。

陛下见了我，命御医给我诊断，确认了脉象，随即就下旨赦免了父亲。

回到府上，连日奔波已经使我心力交瘁，连身旁婢女被换了人都无心查究。

婢女给我端上一碗安胎药。

深夜里，睡意沉沉的我仿佛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腹部尖锐剧烈的疼痛宛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涌来，但我被压制在梦境中死死无法抽身。

待到东方露出鱼白，那场宛如梦魇的睡眠才结束，但入目就是床褥上一片刺目的鲜红。

那是我曾期待的小生命被剥离后的惨像。

而在我枕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木盒，木盒之中一缕灰白的须发。

那是父亲的头发。

他们不只下药拿掉了我的孩子，还公然用我的父亲威胁我。

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包围了我。

富贵的东宫不再是华丽的囚笼而是深不可测的魔窟。

如果说东宫里还有一个我可以放心依靠的人，那就是季景晟。

于是我派人传信给季景晟，请他回来。

但是他始终没有回来。

压下了新田法与民怨的事后，御史们又找到了新的参奏点。

父亲当年主持科考的时候录取的南方人比北方人多十余名。

这是徇私舞弊。

我知道以父亲的品格绝不会干徇私舞弊的事。

但往日太过遥远，此时被御史翻出来也没有什么调查必要，只是他们为了表态站出来踩了我父亲一脚。

面对这样的构陷，父亲只是轻蔑一笑，毫不在意。

即便再一次的构陷让他被抓紧了天牢，他也只是嘱托我好好照顾自己。

我等了一日又一日，只等来了父亲的一封血书。

他写着，宁折不弯，务守初心。

这是他一直所坚持的信条。

即便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也从不后悔。

我与沈卓，都是他可以被牺牲的棋子罢了。

祭拜的这日，季景晟早早就来了，他温声安慰我，“阿颀别怕，我会守在你身边的。”

他也的确拿出了太子的身份，让那些想来嘲笑我父亲自不量力的人看一看如今的显赫。

可即便如今显赫也于事无补，父亲的自杀证明了文臣集团是不能与军权相抗争的。

待事情料理后，季景晟为了让我从烦闷中走出来，决定带我去散心。

城外有避暑山庄，修建得很是华丽。

但在避暑山庄里，我见到了一个人。

刘雪琅就住在避暑山庄，身边还有贴身服侍的丫鬟。

那个丫模样熟悉，正是那晚端来坐胎药的仆人。

我以为下毒者应该悄然消失在人海之中，却不想有一日她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刘雪琅换下了荆钗布裙，各样的金银玉器也都安排上，风姿愈发出众。

季景晟想去泛舟，刘雪琅就拉着我去划船。

等到了船上，四下无人的时候，她那一脸乖巧讨好的表情瞬间就不见了。

“痛吗？”她缓缓开口，见我没反应，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失去孩子，痛不痛啊？”

第0069章 笔迹

我打了刘雪琅。

那是我第一次动手。

我原以为，东宫中的我，不过是承载父亲愿望的工具，所以对一切，我都毫不在意。

是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到来，让我渐渐感觉到人生多了一丝新的希望。

可没想到，这个希望就这样被人碾碎。

刘雪琅被打之后依旧是笑。

她如今出现在避暑山庄，已足够说明她在季景晟心中的地位。

一个留不住丈夫的心的妻子，即便是尊贵的太子妃，也只是一个失败者。

她笃定了季景晟的心，对我就不会有任何畏惧。

“沈颀，你真愚蠢。”刘雪琅抚摸着自己的脸，白嫩的肌肤上渐渐浮现出斑驳红痕，“你的父亲才刚过世，殿下对你尚存几分怜惜，可你对我动了手，在殿下眼中，这就是善妒。”

随即她继续笑着，“可是据我所知，你沈大小姐素来聪敏过人，不是如此冒失，看来如今真是逼急了，方寸大乱。”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听到我问她，刘雪琅冷笑道：“因为，我也姓刘。”

她眉眼的冷厉决绝，与刘雪羿如出一辙。

“从你父亲要着手对付刘家开始，就注定我们两家要不死不休。”她说，“你也不必奢望我会为害死一个无辜的婴孩而愧疚，若是我家中落败，我的处境只会比你更凄惨。”

在她的语气中又透出几分不属于她的身份的悲凉。

船只靠岸，刘雪琅在婢女的搀扶下踏上岸边渡头，她回身扫了我一眼，“殿下已安置了你去临水花汀休息，你且安心歇着吧，殿下这几日都不会再见你的。”

明明我才是太子妃，是季景晟的妻子。

可在这里，刘雪琅已经俨然一副主人姿态。

这是季景晟的纵容偏宠给她的底气。

事实上，也的确如她所说，季景晟没有见我。

此后几日，我虽然零星见过季景晟几面，但他对我态度冰冷，在刘雪琅也在的时候明显是把刘雪琅护在身后。

而我所以为的，往日那些温存的夫妻情分，在他的挚爱面前，单薄如纸，一触即碎。

我本该收敛心性，安心做一个称职的太子妃。

可父亲已经过世，我的身份对他再没有了意义。

刘家的报复还没停止。

刘雪琅可以轻易出手打掉我的孩子。

那失去家中支柱的沈家，必然也在风雨飘摇之中。

临水花汀的装饰典雅，但在避暑山庄中御河的尽头，十分偏僻。

季景晟不愿见我，我就不再出门。

所谓的散心，与幽禁也并无差别。

我困顿其中也不知该做什么打发时间，只能练字。

婢女一日在整理的时候忽然赞道：“娘娘的字英气逼人，倒像是拔剑征战的将军呢。”

我一怔，看向笔端，那凌厉的走势和飞扬的笔锋，俨然是刘雪羿的风格。

明明已经决定忘记这个人，可原来他早已存在我生命里的每一寸时光里。

只是隔阂重重，覆水难收，我被父亲逼着走上了一条与他注定背道而驰的绝路。

那是我不愿意走的路，可为了家族，为了父亲，我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害了他，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

如今深陷困境，不知是不是就是佛说的因果报应。

可是，父亲并没有做错。

他一生正义，忠心耿耿，他不是败在了自己的贪欲，而是败在了弱势的身份上。

我曾说过，他一心效忠的君王一定也会放弃他。

却不想，这样的放弃来得太过迅速。

父亲已经拼上了一条命，陈大学士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文臣集团终究是输了。

战败者是不该摇尾乞怜的，我也不该再想起来刘雪羿。

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乌黑的墨滴裹着水色重重砸在雪白的宣纸上，仿佛一滴浓到极致的苦泪。

“娘娘别难过，殿下只是事务繁忙，等忙碌过后肯定会来探望您的。”见我怔怔看着画纸落泪，婢女忙安慰道。

我摇了摇头，“他不会来了。”

那个我思恋的人，我早就失去他了。

第0070章 消解

临近天黑的时候，乌云覆了上来，风声也凌厉起来。

不断有枯枝残叶被风裹挟着砸在窗户上，这样大的动静教人心慌。

我在睡梦中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连忙吩咐婢女点亮烛火。

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