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渊看着他手中的镇国剑，不情不愿地闭嘴。

郎啸廷这般配合我，我并不意外。

郎家军，是他的心血，是他愧对真心也要守护的人。

今日的审讯，不同于往日。

他们也十分配合。

我那些明枪暗箭的话语落到他们身上，只能撞出清越的金石之音，反倒是他们表现出的拳拳爱国之心，让我近乎羞愧。

日落时，我疲惫地走出大帐。

郎啸廷背对我站在帐前。

他宽展的双肩中一道深凹的脊，如山河般起伏，朦胧夕光淌过这山河，既肃美，又悲怆。

29

这场景似曾相识。

当年郎啸廷在绑架中选择梅姝雪。

那时也是落日之时。

黄昏总让人想起旧事。

他转身朝我微笑：“要去看看你的老相识们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过去跟我关系不错的将士、难民们。

我讥笑道：“你明知道我没脸见他们。”

身为太后的刀，我做了无数得罪郎家军的事，可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保住郎家军。

从前我不知什么是权力相争的围猎。

如今我才知，我们都不过是皇帝和太后相争的牺牲品。

“是我对不起你，我一次又一次的放弃你，如今，你还想着保护郎家军，是我愧对你。”他的声音疲缓沧桑，像暮鼓晨钟，撞击我心。

“你说过，身不由己，哪能不愧对真心！”

“你我，又有何不同？”

我转身要走，他抓住我手腕：“林韵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会站在你身后！”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竭力装出不耐烦的样子。

郎啸廷定定地凝视我，盛满夕光的眼眸像燃烧的琥珀。

“我不相信你甘心做她的傀儡，你知道等她执掌天下后她要做什么吗？她要让郎家军攻打东瀛和高丽，她要我们远赴东海寻找蓬莱，给她取不老仙桃。”

我震惊，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郎啸廷的笑透着无尽悲哀：“她的目的是消耗郎将军全部有生力量，她知道我们习惯陆地作战，不擅长海战，打完东瀛和高丽我们至少折损一半人，等去了东海，寻找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蓬莱，彻底是有去无回......”

我还是不信。

太后帮过我太多。

我以为，她只是想掌控郎家军，从郎啸廷的手里抢过兵权。

但我没想过，她想让所有郎家军去死！

“别说了，我不信！你想离间我跟太后的关系，呵，好歹她给了我自尊，帮我救活妙元找回智识，而你只会羞辱我！”

郎啸廷眼中泪光激烈，他想攥紧我的手，却被我一个格挡击退，转瞬间我们过了五六招。

我用他教会我的拳脚进攻他，最后被他制服。

他掐住我下巴，捧住我的脸，离我那么近，近到呼吸相闻。

泪珠自他下巴垂落。落到我额角，烫得我颤了一下，缓缓顺着我的面颊流下，由热转凉，像一场残败的雨。

他的唇愈发靠近我的唇，像是要烙下一个吻。

就在这一刻，紫禁城方向响起丧钟，撞破迷蒙薄暮，笼罩九州大地。

真龙死，皇帝崩。

30

我听见远处的哭喊声，由远及近，哭声遍野。

郎啸廷没有哭。

他凝望金銮殿的方向，缓缓跪下。

我从没有在谁身上，看到过这么浓郁的悲恸，他凝望他的君王，弯曲的背脊里藏着笔挺的忠诚。

他们对得起彼此，是天定的君臣。

君王死后，他该为谁效忠。

赵述的声音又攀附到我身后：“林大人，该回宫了，太后有要事找您。”

我看着眼前的密令。

每一个字，联结起来，组成的意思，的确是让郎家军攻打东瀛与高丽，赶赴蓬莱寻找长生不老药。

殿内只有我和太后两人。

她的声音自高台上传下：“太子即将登基，权力交接之时最为危险，变故随时可能发生，哀家不得不立刻把郎啸廷这个最大变数剔出京城。”

我问：“郎家军保家卫国，何错之有？”

太后说：“错在天下已经太平，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怕英雄变成枭雄，威胁她身后腐朽的权贵王朝。

“你不是说最恨郎啸廷吗？他出海后活不过今年，你跟顾景渊的婚事可以提上日程了，哀家已为你择好黄道吉日。”

与能害死郎家军的密令一同下达的，是赐婚的懿旨。

顾景渊打扮得俊逸风流，喜不自禁赶来见我。

我怀揣密令，冷着脸上马，飞驰向郎家军的营地。

太后要我亲自向郎啸廷发号施令。

“韵珠，你又去见郎啸廷干什么？我们该筹办婚事了，你想要什么样的嫁衣？我记得小时候你说最喜欢仙鹤，那嫁衣上不绣鸳鸯绣仙鹤......”

顾景渊不停聒噪着。

在我们踏入郎家军之时，一支羽箭铮然划破空气，直直贯穿顾景渊的嘴。

霎时间鲜血四溅，湿了我半边飞鱼服。

顾景渊轰得倒地，死不瞑目。

气氛陡然惊变，金羽卫全部拿起武器。

郎家军的将士已经如潮水般围过来。

郎啸廷放下手中巨弓，从阴暗的军帐里走出，眼珠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我杀了朝廷命官，你要逮捕我吗？”

31

我被活捉了，折磨了三日。

这三天我没能离开郎啸廷的床榻。

红绳缚住我每根手指，空气灼热黏腻。

床头的屏风剧烈震颤，上面雕刻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都冷眼瞧着我，笑得暧昧而讽刺。

“滚！别碰我！滚下去！”我的嗓子已经吼得嘶哑。

他拾起地上被撕成碎片的衣服，恣肆地擦擦身上汗珠，死盯着我，随口吟出一句艳诗。

“袅袅娉娉，可人尤赛娘风韵。花娇玉润。一捻春期近。”

恨意将我撕碎，我猛然暴起，将提前攥在手中的发簪扎入郎啸廷肩头。

他面色不变，像是感知不到痛，看我的眼神甚至带着怜悯。

许久，他才忍着疼，低声道：“太后的人走了。”

“从你被我带回来的那日，太后便一直派暗卫盯着我们。”

“只有让太后觉得你恨我，恨不得我死，太后才不会疑心你的忠心。”

“我没有把你......只是演给他们看的。”

他悲悯地望着我：“太后容不下一支凝聚力极高却又不信服她的军队！”

“所以，她才让郎家军去送死！”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我不这么做，她不会放过你的！”

郎啸廷泪流满面。

我震撼到久久无话。

他起身扔给我一套衣物：“你那些金羽卫我一个都没杀，带着他们回去复命吧，告诉太后，我领旨了。”

他真的领旨，乖乖听话地调兵遣将，快速开拔赶往台州，准备从那里登船出发。

太后的目的达到了，故而没有追究他射杀顾景渊、扣留我三日的罪名。

毕竟她急着要他去送死，若是留他在京城问罪，他反而死得会慢些。

“别伤心，林韵珠，你还年轻，这世间不只顾景渊一个好儿郎，哀家会给你留意新的如意郎君的。”

太后笑得愈发慈祥。

我很清楚，她口中的“如意郎君”不过是另一个唯她马首是瞻的文官，她拿我做人情，巩固他们的忠诚。

“这一道圣旨，你拿去。”

太后已经不再使用懿旨，她直接以三岁小皇帝的名字，写下圣旨。

看清圣旨的内容后，我眼前黑了一瞬。

圣旨上写，要调遣湖南军、江浙军共计五万人，堵住郎家军的后路，让他们永远不能再登上国土半步。

“去吧，好孩子，哀家知道你恨郎啸廷。”太后拍拍我的脸，像是在驱赶一条狗。

这昏冥的大殿里，暗影幢幢，我忽而想起郎啸廷在我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林韵珠，我等你！”

32

我拿着圣旨带兵出宫。

赵述的马紧随我身后。

街坊巷道里挂满白幡，都在祭奠先帝。

到处都冷冷清清，人们垂头丧气。

因为朝廷下了死命令，国丧为期五十天，期间不准婚娶、买卖、喝酒、杀猪宰羊......

习惯了满眼的白，行至京郊某地时，入目竟然一片葱茏翠绿。

平地上整整齐齐种满菜畦，不像寻常农人的手笔。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赵述有些迟疑地接话：“这里......不就是郎家军以前驻扎的营地吗？”

我恍然大悟，如同被流星击中。

难怪，这里这样眼熟。

路过的百姓笑道：“郎家军好得很嘞，走之前把营地翻了土，种满吃的，让我们老百姓以后想吃就来摘。”

我仔细查看田间作物。

蕤核、毗梨勒、林檎、竹蓐、香蕈、越瓜......

都是我曾种过的品种。

三年前，我傻傻背完了整本本草纲目，去山上辨识品种，移栽到军营边，边种边吃，自给自足。

在宫里日日吃玉食珍馐，我已经快忘了野菜的滋味。

有个小女孩摘了个越瓜，仰头递给我：“姐姐吃不吃？可甜了！”

霎时间，我像被三年前射出的箭击中，泪水濒临决堤。

同样的话，